“當(dāng)心。”鐘離穩(wěn)住小羽在空氣中伶仃發(fā)顫的身體，沉聲囑咐。

        小小的孩子，在竹椅上團(tuán)成一團(tuán)，瑟瑟地抖動著。如同一只被夜雨淋濕的雛鳥那般，他垂下頭，雙臂環(huán)抱緊自己的身體，悄悄躲進(jìn)自己構(gòu)建出來的堡壘中。仿佛這樣將自己閉鎖，更能安穩(wěn)一些。

        鐘離收回了手，嵯峨的眉宇蹙了蹙，卻是并未開口勸解。情感，往往是任何人都無法相助的難關(guān)。

        這時。

        只聽哐當(dāng)一聲，是畫軸墜地的聲音。

        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橋西，被這股乍然而出的響動驚的回過神來，他抬起頭，看向自己空蕩蕩的雙手。

        哦，原來是自己…失手跌了畫。

        “抱歉�！彼�用著平板的語氣向鐘離致歉，彎腰，準(zhǔn)備把畫軸撿起。

        卻又聽見一聲壓抑的哭腔。

        “嗚……”小小的、低低的一嗓，像是被遺棄在路邊的小貓小狗。

        他連忙撤了彎腰的動作，將聲音的源頭拎到自己的腿上，低聲哄道：“小羽？別怕，叔叔在的。”

        “小羽？”

        小孩聽見了橋西叔叔的呼喚，艱難的從臂彎中抬起自己的小腦袋。

        眼里仍是淚水不斷的模樣，卻又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只是使勁按住那副早已掉漆的黑框眼鏡。

        “橋西叔叔，您說那個女人。”他哽咽的打了個哭嗝，“是那個女人，殺人了嗎？”

        橋西無法作答，他…其實(shí)也很難給出答案，畢竟，現(xiàn)有的線索全部指向小羽的母親�？墒敲鎸π『⒆幽歉奔儞礊趺傻难凵�，他壓住心底的燥意，將自己的推測說得更加委婉：“小羽，或許事情不是你想那樣……”

        在他們二人說話之際，陸景璃彎下腰，將掉落在地上的那副畫軸撿起。

        在她總覺得那幅畫，有些怪異。譬如，帝君特意讓身為千巖軍的橋西打開；譬如，這股畫像本身……

        她拎著卷軸，一點(diǎn)點(diǎn)抖開，淡色眸光在畫中美人身上停頓片刻，而后猝然一緊。

        為了再次確認(rèn)自己的猜想。

        陸景璃柔嫩的指尖點(diǎn)上女子姣好的面容，順著她的柳眉瓊鼻寸寸劃下，最后落在她殷紅如血的丹唇上。

        反復(fù)摩挲幾遍。指尖傳來細(xì)細(xì)碎碎的觸感，干燥的顆粒讓她忍不住攏起眉頭。

        是的，這顏料的質(zhì)感與色澤，都不像是日前才成畫的。反而，成畫時間至少有月余。

        可鐘離先生，為什么說這幅畫是千巖軍的側(cè)寫？又為什么，特意指名讓橋西打開？

        他是為了暗示橋西，還是她呢？

        陸景璃垂下鴉羽般的眼睫，一點(diǎn)點(diǎn)將畫軸卷好收攏。

        須臾之后，她方才對鐘離先生開口：“先生，這幅畫先交由我保管，如何？”

        “甚好�！辩婋x不以為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指尖的白玉扳指間華光流轉(zhuǎn)，“要謹(jǐn)慎保存。”

        這廂，橋西仍然用著他特有的語調(diào)安慰著小羽：“也許案件與你的母親無關(guān)，她或許只是關(guān)鍵的證人罷了。不信你去問大姐姐，是不是？”

        陸景璃拿起畫軸的手一頓，無奈的搖頭，橋西這種說辭只能掩蓋一時，無法真正的解決問題。

        不過，她也不欲拆穿橋西的安慰之語，點(diǎn)頭道：“若你的母親真有重大的殺人嫌疑，前來此處勘察的就并非鐘離先生，而是負(fù)責(zé)查案的千巖軍了。”

        “當(dāng)然，小羽也要做好準(zhǔn)備哦。這位先生必須去你家里，詢問你母親一些關(guān)于案件的細(xì)節(jié)，小羽乖哦，不要多想啦。”陸景璃揉了揉他細(xì)軟的頭發(fā)，繼續(xù)哄道，“再說了，就算有什么問題，小羽也不要害怕，你可是家里的男子漢哦。”

        “嗯，是的，小羽是男子漢。”

        “那，那先生打算做什么？我，我可以帶你們?nèi)ヒ娔莻�女人。”小孩兒眼里猶然掛著清亮的淚珠，他努力撐大霧蒙蒙的雙眼，透過那副呆板的黑框眼鏡，想要看清楚眼前幾人，“姐姐說的沒錯，無論是誰，做錯了事都要承擔(dān)。所，所以小羽馬上就，就帶你們回家�！�

        “不過，小羽有一件事想，想要請求哥哥姐姐。爸爸很愛媽媽，很愛很愛。但爸爸現(xiàn)在病重在床，肯定接受不了這種打擊，所以請求你們，千萬千萬不要讓小羽爸爸知道，他受不住的�！�

        “一定。”

        得到幾人的保證后，小男孩推起滑落在鼻尖的眼鏡，收起了滿身的脆弱。

        他率先走到前頭，熄了爐子，又將茶棚外的帷幕放下，然后，為他們領(lǐng)路。

        此時，萬家燈火亮起，墨藍(lán)的天際上星子點(diǎn)點(diǎn)。夜市內(nèi)，除了幾家零星散布的攤販以外，其余的業(yè)已收歇。

        一行人靜默的走在寂靜無人的青石板街上，月光溫柔的浮蕩在他們身旁。

        月色、孤街，行人。

        樹影間的燈火時明時暗，街道上的幾粒小小的影子，縈繞著星光的碎影。氣氛古怪又凝滯。

        輝子有些害怕，又覺得有些恐慌，心底里慨然生出一股的悲涼感。就像是失路之人，永遠(yuǎn)找不到歸家的路。

        就像是他，永遠(yuǎn)無家可歸。

        他左右瞧瞧，卻并無一人開口。似乎在場的每一個人，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無暇分心。

        他又看了一眼領(lǐng)頭的小羽，回頭望向茶棚，嘆息道：“小羽也真是可憐，這么晚了還要看守的茶棚。唉，可惜，要是我沒被你逮到的話，我早就躺倒在營地里，呼呼大睡了�！�

        粗噶的鴨嗓在空寂的街道四合響起，極強(qiáng)的存在感簡直是不容忽視。

        陸景璃回過神來，腦袋上打出一個大大的問號。

        ？

        回頭看去。

        哦，原來輝子是無聊到在跟狗說話啊。

        大壯汪汪幾聲，狗眼瞪的圓圓的，仿佛是在嘲笑他，他仍然混不在意的笑著。

        小小的聲音混在風(fēng)中嘟囔了幾句。

        “也不知，像我這樣，從小被父母拋棄更加不幸呢？還是小羽……”他的聲音很低，恰好被一陣風(fēng)掩蓋過去，又偏偏吹入陸景璃耳中。

        她一怔，抬起清凌的眼，退后幾步與他并肩而行。

        拍上他微微佝僂的肩膀，“以后，都會好的�！�

        “啊哈哈，你在說什么？”他飛快眨了眨眼，散去眼中一顆晶瑩的珠光，又故意粗著嗓子轉(zhuǎn)移話題，“唉，橋長官，你說我這種盜竊未遂的人，要被關(guān)上幾天呀？”

        “……”

        “我說，喬長官，你別老是板著個臉行不行？小羽竟然喜歡你，簡直是個奇跡！”

        “……”

        “喂，我說理理我啊，這樣沉悶無趣，巖王爺是不會保佑你的！”

        ·

        在輝子的刻意插科打渾下，小羽蒼白的面色要好上許多。

        他帶著一行人，穿過波光粼粼的碼頭，繞過叢叢的蘆花蕩，拐到一處草屋前。

        房子倒是挺大，皆是是由茅草搭成的，四間齊齊整整的埃在一起，盡數(shù)沐浴在月色之下。

        房前有一架木車，里面有零星的茶葉碎末，想來是主人用來搬運(yùn)茶葉的工具。木車后頭，便是一叢木制的柵欄。

        柵欄有些朽壞，被庭院里密密匝匝生長的野草攀藤覆蓋著，一看便知這里的主人，很久都無心打理自己的家庭。

        小羽把他們領(lǐng)到草屋前，突然卻步。

        像是一只卡殼的玩具那般，孤獨(dú)的停頓在原地。他沉默片刻后，又推起自己的黑框眼鏡，望著自己的家里。

        向來昏黃沉悶的屋內(nèi)，今天卻散出不一樣的色彩。

        暖沉沉的燭光蕩漾在爸爸的臥房內(nèi)，又有淼淼的白煙自廚房方向升起。還有，一股霸道的香氣……是那個女人的味道。

        餓了一天的肚子，開始咕咕抗議起來。他垂頭按了按自己空空蕩蕩的小腹，咬住唇角。

        那個女人，好像是，是真的回來了。

        曾經(jīng)每日每夜夢中都會出現(xiàn)的場景，突然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重演，他卻感覺自己尤然在夢中。

        小羽狠狠揉了揉自己眼睛。

        那光影飄蕩，白煙依舊。

        撤開草屋前的欄桿，打算將橋西叔叔一行人邀請進(jìn)家。

        只聽吱呀一聲，緊閉的門扉突然洞開——

        屋里溫暖的光亮便霎時照亮了昏暗的庭院。

        一名明眸皓齒的女子，自燈火璀璨處，緩緩出走來。

        柳眉、杏眼、桃腮。當(dāng)真是個標(biāo)志的美人。

        陸景璃細(xì)細(xì)打量著，只覺得眼前此人，氣質(zhì)與畫中的大相徑庭。

        畫中之人，舉手投足間都藏著萬種風(fēng)情，仿佛一個眼波便可勾得一眾男子為她傾倒。而眼前的女子，卻無端給她一種恬淡安靜之感。

        女子的眼神晦暗不明，可是，自見到小羽那刻起，昏暗的眸中迸發(fā)出一種名為思念的清光。

        當(dāng)她的目光卜一接觸到他們時，溫柔如水的眸光卻驟然變得凌厲起來

        “你們是誰？跟著我家小羽做什么？”

        她急步向他們走來，想要把自己的孩子護(hù)在身后，看到橋西的身影時，卻驟然停住了腳步。

        柔軟如波的目光往橋西身上繞了繞，而后，語氣變得有些拘謹(jǐn)，“橋西先生，原來是你啊！他們是你的朋友嗎？”

        小羽撇過頭來不說話，橋西點(diǎn)點(diǎn)頭，一如既往嚴(yán)肅的開口，“他們是我在路上認(rèn)識的朋友，有些事想向您請教�！�

        說到‘有些事’的時候，他刻意加重了一下，俊朗板正的眉宇在淼淼煙氣中變得有些模糊。

        “哦，原來是這樣啊。”女子頓了下，輕輕頷首，“那么請你們先在堂屋稍待片刻，等孩子他爸服藥睡下后，我們再行商談？”

        她的眉宇平淡，不見任何惱怒，仿佛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也許，她也早就料到了，有人會找上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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