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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好吵


后半夜的煙袋橋胡同靜謐幽深,街坊鄰居都睡得早,只剩幾戶零星燈光還堅持亮著,窗下一準(zhǔn)是要臨時抱佛腳補寒假作業(yè)的熊孩子。

        被殃及池魚的閆肅每年都要遭這么一回殃——監(jiān)督熊玩意曹知知補作業(yè)。

        少年坐有坐相,挺直腰背捧著本書,端坐在曹知知一側(cè),和早已累得東倒西歪的曹知知形成鮮明對比。

        但曹知知發(fā)現(xiàn)她哥心思卻沒在書上。

        她賊眉鼠眼掃了閆肅幾下,伸長懶腰,試圖在夾縫中偷懶:“閆肅,要不我陪你去找楊今予吧,別讓他來了,他人生地不熟的肯定迷路。”

        閆肅不動聲色按著曹知知的腦袋,把人按掰回了作業(yè)里。

        “我說真的!”曹知知心不甘情不愿趴回去,有理有據(jù)嘀咕:“咱們發(fā)過去地址這么長時間了還沒來,肯定是出事兒了,八成是迷路。”

        這句話在閆肅的等待情緒里輕輕敲了一下。

        雖然覺得不大可能,一個大男生又不是不會用導(dǎo)航,還能出什么事。

        但思忖了一會兒,閆肅決定再給新同學(xué)打個電話,問問到哪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手機連震兩下,進了兩條短信。

        閆肅還沒來得及解鎖屏幕,視網(wǎng)膜就首先捕捉到那條彈出來的綠框內(nèi),明晃晃兩個字——報警。

        【報警】

        【spz】

        ?

        楊今予心里暗罵花哥不靠譜。

        花哥跟這家spz酒吧的老板有點酒肉交情,而杰哥的樂隊是spz的常駐樂隊,因著這東拉西扯的關(guān)系,今晚替補的活兒才落到楊今予頭上。

        但楊今予沒想到這個杰哥是個無賴。

        他被幾個醉鬼兄弟“請”到了spz的外面,這是一條酒吧街,spz占個街尾,乃至于最末尾無人問津的死胡同也算是spz的地盤。

        楊今予留意了一下頭頂?shù)谋O(jiān)控。

        不知道是不是糊弄排查的擺設(shè),還是年久失修,上面沒亮紅燈。

        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只攥緊了手機,一只不動聲色按在胃上。

        杰哥:“聊聊?”

        幾個人分工明確將楊今予圍了起來,可見不是什么聊天的態(tài)度。

        楊今予抬眼斜向杰哥,聲線即便是刻意壓低了,也帶著青春期少年獨有的清稚:“不想聊,走開。”

        “呵。”杰哥嗤了一聲,倏然貼近楊今予。

        楊今予一瞬間聞到他頭發(fā)上一次性噴霧的劣質(zhì)香味,混雜著酒氣和二手煙味撲過來,有種鼻子被侮辱了的感覺。

        他皺眉躲了一下這個味道。

        “你狂你媽呢?”杰哥伸出根食指,在楊今予胸前挑釁似的點了三下,脖子伸得老長:“就你耳朵好使是吧?別人都聾子就你大明白,好裝逼是吧?”

        楊今予被他一步一貼近,不知道這人什么毛病,喜歡湊人臉上說話,楊今予步步后退,熏得差點吐出來。

        事實上他確實也沒忍住,聞了這個味兒胃里抗議得厲害,干嘔了一下。

        杰哥一愣。

        “媽的,你什么意思?”杰哥旁邊鍋蓋頭的小兄弟直接就火了,一把揪起楊今予的領(lǐng)口。

        楊今予皺起眉,胃里隱隱滾動的感覺被他咬牙壓了下去。

        況且,被這樣提溜起來的姿勢,真的很難看他不悅:“放手。”

        鍋蓋頭也許小時候腦袋被門擠過,腦袋頂冒尖,下巴也長,整顆頭像個長了毛的橄欖球。

        楊今予覺得自己被丑得眼睛疼,不想再多跟他費一句話,抬手扼住領(lǐng)口前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掰——

        咔嚓。

        所以說,不要跟一個鼓手比手勁兒,忠告。

        “啊!我操!”

        橄欖球吃痛大罵,“他還敢還手啊!杰哥您發(fā)話,哥兒幾個辦了他!”

        杰哥受人抬舉慣了,等的就是這就話,不懷好意得抬了抬下巴:“小子,做人別太狂,學(xué)過幾天樂理就敢蹦跶了,沒人教你圈里的規(guī)矩,今兒我教教你。”

        他逼近。

        成年人的體格在忽明忽暗的酒色霓虹里拉出一團影子,濃郁的狠毒從他眼皮底下泵出,有一瞬間,楊今予是覺得他突然變得高大了的。

        在外人看來,個兒都沒長成的未成年,實在是太好欺負的角色。

        下一秒,楊今予躲閃不及,頭皮吃痛。是杰哥蓋在他頭頂?shù)氖种复┻^頭發(fā),狠狠揪了起來。

        “音準(zhǔn)牛逼啊!有音準(zhǔn)牛逼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番觸及了杰哥的敏感點,他抽風(fēng)似的爆吼,五官被酒色染得紅里透紫,夸張地擠成了一團。

        楊今予被吼得很猝不及防。

        在一陣耳鳴中,他詫異地看著杰哥氣急敗壞得舉動,覺得眼前這人像個被卡車碾了尾巴的狗,嘰嘰歪歪可憐得很。

        “是啊,玩音樂,音感好當(dāng)然牛逼。”楊今予漠然道。

        “操!”

        杰哥抬腿就是一膝頂,正中楊今予那支離破碎的胃。“老子就是要玩,怎么著,老子比誰都努力,努力了十年!都他媽說我沒天賦,去你們媽的,老子不也照樣有粉絲,你個小孩也敢來教育老子!”

        說著,這個面色可怖的高大男人居然眼圈紅了!

        這酒瘋耍的,狠起來連自己黑歷史都揭。

        楊今予甚至有點要同情他了,如果不是胃上挨了這一腳的話

        “唔。”

        楊今予幾乎疼得直不起腰,本就蒼白的臉上被抽空了血色。

        但他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偏偏又刻薄的補刀:“絕對音感天生的,羨慕嗎?”

        “滾你媽的!!!”杰哥手上青筋暴起,沒怎么用力就把單薄的少年按在了墻上,“我倒要看看。”

        說著將楊今予蓋過耳廓的頭發(fā)粗暴揪起。

        倒春寒的空氣,刀子似的刮過楊今予暴露出來的皮膚,他那張半喪不喪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一絲狠厲,瞳孔驟縮,冷得幾乎能結(jié)冰。

        他最討厭別人碰他耳朵。

        楊今予一字一句:“手拿開。”

        “你不牛逼嗎,老子還沒見過活得絕對音感,來讓爹看看。”一只不知好歹的手,毒蛇吐信般滑到了楊今予耳旁。

        “別碰我耳朵!”單薄的少年也不知是從哪爆發(fā)出的蠻力,周身氣焰能炸三丈高。

        一腳將身前的人踹翻在地,順勢騎了上去,拳頭不留余地,全都落在人最致命的太陽穴上:“我說了別碰!別碰我耳朵!!!”

        圍觀大哥戲弄小弱雞戲碼的兄弟們,被這極限反轉(zhuǎn)搞得一愣,沒想到這小未成年真敢還手。

        “愣他媽什么呢!把他給我拉開啊,操!”杰哥在楊今予手底下狂怒。

        一聲狼狽地令下,橄欖球首當(dāng)其沖跳過去,連帶方才掰手腕的仇,朝著楊今予后背就是一腳報了過去——

        烏泱泱的,一場說出去不太好聽的混戰(zhàn)開始了。

        “前面開不進去了啊,人忒多,給你擱前面路口走過去成么?”出租車師傅扭頭跟后座的小伙子打商量,心里暗自誹了一句:“催催催,趕著投胎。”

        閆肅應(yīng)了一聲,然后掏出一張50塊。

        “喲,現(xiàn)金啊。”

        師傅收了錢,騰出一只手拍拍褲兜,轉(zhuǎn)過頭來問:“我掃你微信找錢吧?我這沒現(xiàn)金啊,這年頭基本出門不帶現(xiàn)金了。”

        閆肅無奈,打開了微信收款碼。

        他拉開車門腳踩地面的一瞬,莫名感到局促,還未來得及感受,動作已經(jīng)先行一步給師傅關(guān)上了車門,道了謝。

        然后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眼前是商圈,連片的商場毗鄰起伏,車水馬龍從他身后的高架橋上穿行而過,一瞬間閆肅耳朵里被塞滿了各種聲音。

        汽車鳴笛,一溜煙的酒吧ktv外放的電音,商場led屏滾動播放著霓虹燈暈籠罩下的舞臺。

        畫面里高舉一片的手臂,做著他看不懂的手勢。

        像某種光怪陸離的朝圣現(xiàn)場。

        這些年蒲城發(fā)展很快,似乎這才是一個城市的夜生活常態(tài),笙歌喧囂,華燈溢彩,無處不在的年輕。

        但他從來沒來過這種地方。

        他等了個紅綠燈,穿過馬路來到所謂的酒吧一條街。

        閆肅局促地避開了幾個過分熱情的招攬酒保,抬頭看了眼路標(biāo)。

        spz就在前面。

        面對這樣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閆肅不禁頭皮發(fā)緊,也更加憂心那位僅有一面之緣新同學(xué),在這種地方求助報警,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他顧不上全身都在抗議的汗毛,徑直跟著路標(biāo)走,推開一雙又一雙朝他伸來的手。

        幸好沒讓曹知知那丫頭跟著出來,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霓虹燈牌一路縱深,在一片紅藍光影交織的拐角,閆肅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那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在往里面圍觀張望了,彼時從人群里讓開條道,擔(dān)架抬出一個人來。

        擔(dān)架?

        閆肅瞳孔地震,拔腿跑了上去,“借過,請讓一讓!”

        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啊,明天就要開學(xué)了。

        “麻煩讓一讓,這是我們班同”嗯?閆肅赫然剎住腳,撲到擔(dān)架一側(cè)時,看到了一顆長得像橄欖球的尖腦袋。

        不是楊今予。

        他環(huán)顧四周。

        墻邊最不起眼的角落,抱膝蹲著一道蒼白的身影,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將這人被拉扯散了。

        閆肅見他一半身子曝在光斑下,一半影子忽明忽暗,那雙漠然的瞳孔直勾勾望向忙進忙出的現(xiàn)場。擔(dān)架從他身前抬出去的,他卻眼神空洞,仿佛一切與他無關(guān)。

        “楊今予同學(xué)!”閆肅喊了一聲,忙跑了過去。

        “對不起我來晚了,這是怎么回事?你有沒有怎樣?”閆肅忙問。

        只見楊今予遲緩地抬頭仰視來人,片刻后,他緊繃的唇縫輕輕扯動了一下,但還沒發(fā)出聲音,就先卸了撐在身體里的最后一口氣,一頭栽了下去——

        “哎!”閆肅眼疾手快接住他,“同學(xué)?同學(xué)!”

        楊今予肩上披著的外套滑落在地,閆肅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楊今予渾身上下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滿是泥濘,手臂上一條長長的口子。倒是不深,只是不斷往外滲血。

        閆肅看著都疼,忙不迭蹲下,把人架到了背上,也不知道楊今予還能不能聽見他說話:“這是跟人打架了嗎?對方有刀?你忍一下,護士給你包扎。”

        “不去醫(yī)院。”閆肅耳朵傳來氣若游絲的聲音。

        “不去。”閆肅扭頭回應(yīng),“救護車來了,他們有隨行帶的紗布,可以就地包扎。”

        “我不去醫(yī)院不去醫(yī)院。”

        背上的人就跟沒聽他說話一樣,一味地重復(fù)了好幾遍。

        閆肅有點無奈現(xiàn)在的情況,他好脾氣的回:“不是去醫(yī)院,沒事同學(xué),警察也在,發(fā)生什么了可以跟警察說。不過你怎么這么晚了還來這種這種地方呢,學(xué)校有明令禁止不讓出入這種危險場所,出了事誰來負責(zé)?”

        楊今予疼得眼皮都睜不開,只覺得耳邊一下子塞了個喇叭,他皺著眉抽氣:“你好吵。”

        閆肅:“”

        唉,行吧。

        閆肅把楊今予背出來,警察指揮人給他包扎,現(xiàn)場勘查的小警察問完目證又看了監(jiān)控,來到楊今予前面蹲下,牙疼道:“正當(dāng)防衛(wèi)沒有問題,但你也不能防衛(wèi)過當(dāng)啊,你看看那幾個讓你弄的。”

        閆肅隨著警官指示往后看,才明白了剛才被抬出去的是什么人。

        感情是被楊今予揍的!

        楊今予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半昏,愛答不理人,也不回話。警察只好看向閆肅:“你是他朋友?”

        閆肅:“你好,我是浦城一中高一1班負責(zé)人,他是我們班同學(xué)。”

        “哦班長啊,你們班同學(xué)怎么回事,大半夜來這種地方?不知道未成年不允許進入嗎——哎去查,這酒吧怎么回事,敢放未成年進來,不是一次兩次了吧?”警官扭頭跟身后的小警察交代。

        楊今予聽了這話才強撐著睜開眼,微弱出聲:“別。不好意思警察叔叔我是演出人員,不是酒客。”

        要是因為他spz被查,花哥在這家老板面前就難看了,這點人情世故他還是在意的。

        他又被警察問了許多話,連帶著旁聽的閆肅都被教育了不少,警察看他實在難受,放話道:“你這趕緊去醫(yī)院看看吧,后續(xù)的事情我們還會跟進了解,那幾個人這次不光是打架,還有個有前科的,到時候我們會再來走訪。”

        楊今予不關(guān)系杰哥那幾個是什么人,他第一反應(yīng)就是看向閆肅:“班長,我不去醫(yī)院。”

        閆肅:“我不是班長,是紀(jì)你看起來不太好,除了胳膊還有哪傷了?”

        “沒有。”

        滿打滿算,這是閆肅見楊今予的第二面。

        他對這個新同學(xué)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層:不僅穿得出格,行為也挺出格的,大概進班以后不太好管。

        還不愛說實話。

        明明手一直按著肚子,閆肅看出他似乎是肚子疼還是胃疼,但他一口否決,堅持說自己沒事了。

        “你真不需要去醫(yī)院嗎?”閆肅本著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問。

        也不知道是踩到了楊今予哪條尾巴,眼前的少年說炸就炸了,沒好氣起來:“我說了不去!沒事了!不去!聾了嗎!”

        閆肅:“”

        不是大概進班以后不太好管,是已經(jīng)不好相處了。

        閆肅在心里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決定一切還是要如實匯報給范老師才行。

        “我走了。”楊今予說。

        閆肅眼睜睜看著楊今予不讓人碰,自己強撐著地面站起來,剛包扎好的手臂還在隱隱發(fā)抖。

        他捂著肚子走出人群,留給世界一個滿是抗拒的背影。

        閆肅有點猶豫要不要跟上去,萬一再出點什么事,明天開學(xué)是真沒法跟范老師交代了。

        楊今予就在這時候回頭了。

        少年的表情很奇怪。

        他眉宇間的戾氣還一味霸占著整張臉,但嘴角卻擠出一點僵硬的笑意,好像他體內(nèi)是住了兩個靈魂,黑與白撕扯了一番,此時屬于嘴巴的那一半贏了。

        他嘴唇翕動,聲音不大,但足夠閆肅聽到:“剛才不好意思,麻煩班長了。”

        “我不是”

        楊今予:“不是班長,知道了不用強調(diào)了。紀(jì)委是吧?”

        閆肅:“嗯。”

        楊今予點點頭,這次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閆肅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那同學(xué)形單影只立在結(jié)了霜的空氣里,搖搖晃晃單薄得很。

        他突然心想:“也不是不好相處吧。”

        范老師交給的任務(wù),到底還是沒完成。

        人生頭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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