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棱角
曹知知提溜兩杯熱水剛從后門進來時,語文課代表李飛正在收作業。
“曹知知,就差你和楊今予的了!”
李飛抱著一沓作業本站到了曹知知座位:“抄哪個自己挑。”
曹知知兵荒馬亂小跑回座位,把楊今予的水杯放到他桌上,隨手從李飛手里拉了一本。
“等等啊,我馬上,我就差閱讀理解的選擇題沒填了——cdbb”
“你同桌怎么還沒回來?”
“不知道啊,一下課讓瓜瓢叫走了,也不知道什么事。”曹知知忙亂中把選擇題抄錯位了,又趕緊找涂改帶。
起外號是青春期里必不會少的娛樂項目,瓜瓢就是年級主任的外號,具體是哪位有才的校友先起的頭,已經不太可考了。
李飛等在她桌邊,等她抄完已經快打上課鈴了,楊今予卻還沒回來。
“等你同桌回來跟他說一聲啊,這回是年級組綜合處查作業,不然我肯定也不想記咱班同學的名。”他在白條上匆匆寫了楊今予三個字,抱上作業本往教室外跑。
綜合處在三樓走廊的最末尾,與1班中間橫跨了其他29個班,李飛氣喘吁吁將作業本送進去,出來時忙撐在走廊盡頭的小窗戶大喘氣。
小窗的正對面是另一座教學樓,他目光渙散,隨意掃視過那座教學樓直掉綠漆的墻皮。
那棟樓在一中是個特殊的存在,進出入的都是高考落榜的“高四”補習生,有著獨立的師資和管理制度,里面的人永遠在埋頭做題,整棟樓常年死氣沉沉,給人一種年久失修的錯覺。
那邊既不路過食堂,也不路過宿舍,所以高一到高三的同學基本不太會往那里去。
而且有迷信的同學更是避諱那里,生怕沾上落榜之氣。
李飛收回眼神的前一秒,在窗下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楊今予轉來那天,他也同陳興一樣,從后面將楊今予認成了女生,為此他還和陳興結伴去道了歉,所以這次絕對沒有再認錯。
他好奇探頭,想看看新同學為什么會出現在荒涼的高四教學樓后面。
只見楊今予是背對著窗口視線的,清瘦的身影側倚在墻面,隱隱有火光閃爍,一團白煙被風卷了起來。
在抽煙!
別的學校是什么制度他不知道,但在一中,抽煙是能直接開除的大忌。
李飛著實吃驚了,平時看著安安靜靜很乖的新同學,竟然抽煙,而且還跑到了高四去抽!
就在這時,視線里又闖進來的另一個人影,這下讓他直接血壓升高了。
如果窺見楊今予是吃驚,那么下一幕走進視線的人,對他來說絕對算是驚嚇了!
3班的謝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出現在樓下的。
謝忱大概是此地的作案老手了,首先就是抬頭觀望了一下窗口有沒有老師,李飛險些和他對上視線。
他驚魂未定的收了目光沒再多看。
謝忱在一中很出名,他在校外那些事兒被傳得神乎其神,幾乎是沒有人不信。
李飛覺得那就是一個不定時炸彈,常年彌散著危險氣息,敬而遠之是本本分分的學生們本能的判斷。他見謝忱顯然是看見了楊今予,然后徑直朝楊今予走了過去。
李飛有些擔心,瞄了一眼,覺得還是有必要跟閆肅匯報一下,于是轉身快步往1班回。
高四后墻這塊清凈地,是楊今予入校第一天就發現的——學渣們總能在每個學校發現最佳違規處。
他有一搭沒一搭的靠著尼古丁來壓制煩躁。
聽到有腳步聲接近,楊今予抬眼,看到了同樣是一身不爽的謝忱。
剛從教務處出來的兩位違規少年,非常巧得在這里又見面了謝忱也是來抽煙發泄的。
他同時看到了吞云吐霧的楊今予,神色意外,挑起鋒利的眉:“巧啊。”
謝忱摸出煙盒,擠進了這塊狹窄的地方。
楊今予沒太理會他,往里站了站,給謝忱騰出了位置。
謝忱噙著煙嘴,打火機打了幾下都沒冒火星:“操。”
楊今予聽見他低罵了一聲。
“哎,火。”謝忱朝他揚下巴。
楊今予摸出自己的打火機丟了過去。
謝忱接住,終于如愿以償點上了煙,順手把打火機揣進了自己口袋,還拍了拍。
隨后謝忱長吸了一口,過癮地吐出白霧。
楊今予草草抽完,重新戴回了口罩,準備越過謝忱回教室。
謝忱手里還剩個小半截,他掀了楊今予一眼,欠揍地問:“你讓人打了?胳膊不對勁啊。”
楊今予:“”
“你瞪我有屁用,讓人打了打回去啊。”
謝忱屬于高中男生里抽條拔節比較早的,此時他有點無語,俯視著矮他半頭的楊今予。
楊今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了,他覺得謝忱看向他的眼神總帶著探究的意思,不太對勁。
但青春期的勝負欲總體現在奇怪的地方,他不喜歡謝忱臉上的不屑,便面無表情回應道:“你要去醫院看看那人頭上縫了幾針嗎?”
謝忱抽煙地動作一頓,隨后樂了:“哦,牛逼。”
楊今予沒再多理,繞過攔路的謝忱,先行回了高一教學樓。
已經上課十分鐘,樓道空無一人,此時的教學樓走廊是一個巨大的空腔。
空腔最大共振地反饋著每個教室傳出的細微響動,以及楊今予鞋底摩擦地面的窸窣聲,和樓外冬日的風聲。
少年低著頭走,習慣性用耳朵去捕捉環境。
“小予。”
一個溫柔的女聲小聲喊他。
口音差異,聽起來喊得像是“小魚”。
他腦子里幾乎是一瞬間蹦出了老媽的映像。
“小予,過來一下。”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
楊今予猛然看向聲源處,才意識到方才又出現了不切實際的遐想。
聲源處根本不是記憶里那張美麗的臉,而是一個大著肚子的普通胖女人——范老師站在語文辦門前招他過去。
他一靠近,范老師便聞出了他身上突兀的煙味,范老師皺皺鼻子,但沒有說什么,只是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楊今予環顧四周,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都去上課了,只有范老師一個人在。
“坐。”范老師給他拉了一個凳子。
“如果是剪頭的事,老師就不用再說了。”楊今予先開口。
范老師輕輕嘆了口氣:“你坐吧,不管剪不剪頭,老師都想跟你聊聊。”
楊今予不知道范老師平時性格是不是就這樣。
懷孕使她眉宇間透著母性的柔軟,這種柔軟他并不排斥,反而莫名覺得還算親和。
范老師擰開保溫杯蓋子,嘬了一口熱水:“老師其實也不認同學校扼殺同學獨特性的做法。”
她先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以此來試探楊今予的反應。
青少年獨有的反骨,大多學生總把自己與老師的定位默認為對立面,認為老師是管束、強迫他們的存在,很少有同學能將老師視為“自己人”,范老師很能理解這種心態,也最擅長破解這種心態。
她從辦公桌的一沓試卷中抽出楊今予的那張,這是昨天的摸底卷,楊今予前面交了白卷,只做了作文。
“你的作文寫得不錯。”
楊今予很意外地聽到一句夸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這份試卷的命題作文是俗套的“青春之歌”,他填寫這張卷子時剛好被瓜瓢找了不愉快,所以交上去的作文,言語充斥著對某些價值觀的不認同,實在跟“寫的不錯”不沾邊。
范老師將作文卷面往他眼前推了推,說:“很有意思的論點,雖然不符合年級組的批改標準,他們只給了30分,但我不這樣認為。”
說著,范老師拿出紅筆在作文的末尾處處添了個“50分”,落款了一個范字。
很娟秀的字。
范老師:“能保持獨立鮮明的思考非常可貴,這篇作文視角和立意都很新穎,所以我給你打一個老師的心里分。當然這個分數是沒辦法計入年級組總分的,老師希望能鼓勵到你,你很聰明,如果肯學,并不會比別人差。”
楊今予詫異地抬了抬眼皮。
什么分不分的,楊今予并不是很在意卷面上是30還是50。但他稍稍有些意外居然會有老師這么“通情達理”?
他認同了范老師的“認同”,淡淡點點頭。
“能跟我說一說,想紋個什么圖案嗎?”范老師說。
楊今予的作文里,有提到對紋身的看法。
但這并不代表他會想跟一個老師分享他的私事,于是他敷衍道:“沒想法。”
范老師會心一笑,“我上學那會兒也想紋身來著,但沒你們男生膽子大,怕疼,最后沒去。”
楊今予不知道她到底要表達什么,范老師又說:“我想所有的紋身都應該有特定的含義吧,你應該不會只是單純覺得有紋身很酷,你不是一個會跟風的孩子,老師看得出來。”
這話楊今予認可。
他見過太多流氓二流子,身上紋著豺狼虎豹,卻像狗一樣活著。
那樣的人,談何酷字呢?
“老師當時是為什么?”楊今予反問。
范老師有意用親和的態度來拉近氣氛:“我啊。”
她放下保溫杯,她將自己的高領毛衣領子往下拉了一點,楊今予看到那里赫然露出一大片紅色的疤。
“小時候茶瓶沒拿穩燙的。”她笑了一下,“你們這個年代的小孩,都不知道茶瓶是什么了吧?搪瓷的,很漂亮——后來大學那會兒流行v領裙子,我也想穿,怕被人看見這個。”
她眨了眨眼,露出一絲女性獨有的靦腆來:“不過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老師都要當孩子媽了,還有什么美丑的。”
聽了這話楊今予皺眉,心里不免有些嗤之以鼻。
“這一點我不認同您,年齡與環境從來就不是追求審美的阻礙。”他脫口而出。
人可以扮成任何樣子,也可以不想扮成任何樣子。
條框、界限、流言、環境,會扼殺大部分人對審美的想象力與創造力,為什么還有人前赴后繼的迷路,最終與那些平庸融為一體?
因為屈服,因為畏縮,因為怕格格不入而逐漸妥協。
范老師輕輕將衣領整好,眼尾彎出了意味深長的弧度:“你還小,有棱角,但老師挺喜歡你的性格——所以我們能聊聊,為什么堅持不剪頭發嗎?”
范老師的聲音細細軟軟鉆進耳朵,有著豎琴的寧靜悠揚:“如果你能信任我的話,我或許可以幫你解決困難呢?”
她歪頭看了楊今予一會兒。
楊今予本能地一垂眸,沒有接受這個對視。
他低頭,交叉著手指抵在下巴上磕了幾下,似是陷入了猶豫——只要他還在這個學校一天,教務處,不厭其煩
花了一分鐘時間,他充滿防備地斟酌著范老師的態度。
楊今予感覺嗓子里的水分正在被一點點抽干,喉結跟著吞咽的動作摩擦過毛衣領子。
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是因為宣之于口會令人不安。
他真的不喜歡被人看到那些。
終于在緘默了良久之后,他閉了閉眼,喉嚨發緊:“范老師。”
少年緩緩將雙耳后的頭發撥起,像撥弄琴弦般,發縷在他指縫里搖曳輕顫,還留有一寸耳后余熱。
“這就是原因,希望您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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