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水圍
謝天是在一家即將要倒閉的旱冰場找到謝忱的。
早年這里是蒲城最時髦的娛樂場所,一開始這里叫天水圍“部落”,里面常常排排站玩長龍。
隨著城市發展潮流變遷,后來改叫天水圍“俱樂部”。
但即使是這樣,旱冰也終于淪為了時代的產物,從門庭若市盛極一時,到如今的蕭條破敗無人問津。
小門店從當年周邊最顯眼的面積,一點一點被周邊高樓大廈擠進夾縫,變成了路邊最不起眼的陪襯。
招牌上的舊燈牌仍舊沒變,只是這條街已經容不下這樣暗淡的光了。
謝天穿過一條又黑又長的甬道,里面的耳熟能詳的粵語老歌撲面而來。
室內十年如一日的燈柱,圍繞著中間的霓虹大燈球轉,昏暗的彩色斑駁里,能看到墻壁上貼滿了曾經火遍大街小巷的港星海報,滿室充斥著80年代的舊香港風格。
場內沒什么客人,謝天一眼就找到了他哥。
謝忱腦袋后面縫了針,雙手插兜百無聊賴,踩著輪滑鞋,一圈一圈仿佛沒有盡頭。
“哥!”
謝天小跑進霓虹光暈里,幾欲要穿越時光,奔向他們的童年——
謝天第一次見謝忱,其實是不愿意叫哥的,憑什么要管一個連普通話都不會講的黑戶叫哥?
姑姑領著七歲的小男孩和一個風塵仆仆的女人殺進家門時,謝天從沒見過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爸爸,會露出那樣慌張的神色。
商場運籌帷幄意氣風發的男人,被姑姑指著鼻子罵糊涂,隔墻還有氣得發抖的媽媽死拽著他的小手不讓他出去。
那時候的謝天已經多多少少能聽懂大人的話題了,他小心觀察著媽媽,大概知道了外面那個女人與老爸的關系。
謝忱的媽媽曾是香港生意圈里小有名氣的歌女,九龍寨的眾多歌舞廳爭搶著付出場費,她還上過一次報紙,那是她一生最輝煌的一刻。
當然,再怎么風光,陪酒出身的歌女也不變不成熒幕里的歌星。
造物主給了她一副燕語鶯聲的好嗓音,卻沒給她一雙識人的慧眼。
那年她才虛歲二十,正是做夢的年紀,戰戰兢兢給推杯換盞的男人們倒著酒,一雙美目卻怎么都離不開桌上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
男人不是香港人,他用英語跟他們交流,舉行投足都風度翩翩。
那段時間她每天都能在舞廳里見到他,她發現每次在臺上唱歌,男人總會投來欣賞的目光,甚至有一次給她獻了花,一大捧紅玫瑰。
這讓人緊張又雀躍,如天下所有的懷春少女那般,她以為這便是兩情相悅了。
也確實不算猜錯。
后來他給她擋酒,約她看電影,教她普通話,向她求愛,一切水到渠成。
她住進了他淺水灣的房子,辭去了歌舞廳的工作,安心做著將來相夫教子的美夢。
同居了一年后,他在香港的出差工作進入了尾聲,卻遲遲沒提過要帶她一同回內地結婚。
深秋的夜晚月明星稀,海風吹得有點冷,他在書房待到很晚也沒回房間,她心疼他總是忙工作到深夜,給他做了夜宵端過去,準備等他吃完,就告訴他一個好消息!
卻在靠近房門的時候頓住了腳,他在講電話,他用普通話叫了一聲“老婆”。
而后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著聽完全程,三魂七魄叫生生抽成了一縷,他什么意思?
是她還沒太學會聽懂內地北方人的用詞嗎?
當她反應過來后瘋了一般沖進去質問他,這下驚訝的反倒是他了。
男人詫異地看她,沒說話,但她竟然瞬間看懂了那眼神的意思——
我只是花錢包養一個歌女,你竟然自作聰明想要別的?
就這樣,他走了,就像沒來過一樣。
女人到底是沒能將深埋心底的“好消息”公布于眾。
七個月后,盛暑難消,謝忱在鋪天蓋地的蟬鳴中出生了。
除了謝忱,沒人知道一個二十出頭如花美眷的女人,是怎樣拉扯大一個沒有戶口的男孩的。
他們過著躲躲藏藏的日子,在香港最逼仄的籠屋里。【注1】
但他的媽媽仍沒死心,常去淺水灣附近游蕩,試圖等他爸再回來出差時定要攔截住他,逼他認兒子,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了
或許天不該絕人路,還真讓她截到了人!
謝忱和謝天的姑姑,也就是他爸的長姐,來香港清點家里名下的房產,淺水灣這間便是其中一處。
他們的姑姑出了名的爽直潑辣,起初當然不信謝忱媽媽的話,她很自信自己的弟弟修養極好,謝家的男人從不會有劣跡。
結果在看到小謝忱的照片后,也愣住了,那鼻子眉眼,實在像極了。
眼前的女人仍顯美艷風韻,她絲毫沒有懼意,大有可當面對質的意思。
于是姑姑想了辦法,將女人與小孩一并帶回了蒲城。
謝天與謝忱的第一次見面,便是在那樣兵荒馬亂的糾紛里。
姑姑按著爸爸的頭,給遠道而來的母子道歉,該賠的賠,該養的養,謝家不允許出現這等敗壞門風的作為!
謝忱最終被上了戶口,留在了蒲城上學,從此多了個便宜爹。
女人在蒲城留了一段時間,得了一筆錢,還在旱冰場找了個唱歌的工作。
謝忱每天晚上都來這里看媽媽唱歌,等她下班,有時候他那個便宜弟弟也會跟來。
謝天長大后也沒好意思承認,他那時候其實滿肚子壞心眼,就是想替媽媽來看看,這個女的到底是個什么妖怪。
只不過后來他見到媽媽挨了姑姑一陣數落,姑姑告誡媽媽不要再誤導孩子,冤有頭債有主,怎么也怪不到人家母子頭上去。
姑姑特意找他談了話,揪著他的耳朵教他換位思考——應該怎樣對待寄人籬下的哥哥?應該怎樣明辨是非?
小謝天似懂非懂地懂了。
最后是他們的姑姑當了一回保全謝家顏面的“壞人”,勸歌女離開,回香港別再回來,淺水灣的那套房子當做補償。
歌女識相地走了。
謝天和謝忱坐在旱冰場的觀望臺上,聽她唱的最后一首歌是《千千闕歌》。
祈望可體恤兼見諒
明晨離別你
路也許孤單得漫長
一瞬間太多東西要講
可惜即將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這刻盡凝望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亮過今晚月亮
謝天頭一回發現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唱歌這么動聽,也頭一回發現,人與人之間是不公平的。
他自小生長于富貴,爸媽贈與他的寵溺取之不盡,而他死活也不愿意叫聲哥的男孩,比他得到的幸運,少得太多太多了。
第二天要上學的時候,他豎著耳朵聽樓上動靜,等謝忱背著書包下樓,謝天不吝嗇自己的酒窩虎牙,獻寶似地晃晃手里的早餐餅干:“哥,一起走吧?”
*
千千闕歌,昔日如昨。
謝忱剎住了腳下的輪滑鞋,應聲回望。見謝天正一蹦一跳的奔過來,有點同手同腳,跟兒時沒什么長進。
他避開謝天的拉扯,一個起勢,滑向前臺。
前臺支著手機看劇的小妹頭也沒抬:“三十。”
謝忱掏手機掃了付款,坐回一旁脫鞋。
謝天跑過去,也不管謝忱想不想理他:“哥,該回家了吧,你身上還有錢嗎?”
謝忱彎腰擺弄著鞋帶,一掀眼皮,坐直了:“煩不煩?”
謝天愁眉苦臉坐到了他旁邊的椅子上:“主要是姑姑催了,我也不敢得罪她。”
“哦。”
“不是,哦是什么意思啊!到底回不回去啊!”
“我在老城租房了。”謝忱站起來還鞋。
“啊???家里又不是沒住的地方,租房干嘛啊。”謝天忙跟著站起來。
謝忱淡淡掃了他一眼,臉上掛起森然嘲弄:“家里?誰的家?”
家里可不會有人逢人就說他是小三生的畜生。
謝天尷尬地舔了舔嘴巴,他知道謝忱指的是什么。
他家親戚多,從過年到開春,這一個多月來源源不斷的有登門拜年。他媽每年都要委屈那么一兩次,跟親戚們翻他爸的舊賬。
有些話確實不好聽,親戚們也人多嘴雜,他干涉不了,只能悄悄觀望謝忱的反應。
別說是他哥這脾氣了,要換成他,他心里也不能好受。
看謝忱這樣,這回是鐵了心也不想回去了。
謝天摳著指甲問:“那,租到哪了啊?還差什么,我那還有壓歲錢,給我留300買哨片,其他的你”
謝忱還了輪滑鞋,扭頭就往外走,冗長狹窄的甬道里,過時的粵語歌漸行漸遠。
他停下腳看了謝天一眼,意思是“再跟著就揍你”。
“好吧,我去跟姑姑說,她應該能理解。但是你總得告訴我住哪了吧!到時候姑姑肯定得問我,沒辦法啊。”謝天干巴巴扁嘴。
謝忱煩躁地“嘖”了一下。
“楓鈴。”
謝天乍一聽這名字有點耳熟。
待到謝忱走遠他才猛然一拍腦門,追了上去。
“誒,這不是楊今予他們小區嗎!”
“那小區環境不錯啊,頂樓還有小天臺用。哥,你租的幾樓啊,那我以后去找楊今予玩也能順便去看你那玩嗎?哥,哥你走慢點!”
“我還沒問你頭上的傷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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