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次夜,天子殿堂光輝熠熠。
王穆青入宮述職,事后還被陛下留下一起用晚膳,但這會兒天早就黑了,陛下批著折子,他不好打擾,只能在一旁發愣。
王穆青饑腸轆轆,好在陛下很快就停了筆。
“陛下改完了?那……”君臣二人一起吃酒吧。
可王穆青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沈鴻濤踏著晚霜來送畫卷,懷里一摞畫,粗粗數來大底有十多卷。
王穆青當即選擇離開。
讀書那會兒他最怕的就是這位沈師長了,畢竟誰受得了一日都被按在冷案前抹著染料作畫呢……
而沈鴻濤除了是書院丹青課的師長外,還有一層更為顯赫的身份,那便是先皇后的兄長,也算是當今天子的舅舅,平日愛畫成癡。
今日也為畫而來。
文人伏禮,獻上畫作:“陛下,這些都是容虞舟近來的畫作了。”
蕭御回點點桌子,全德福心領神會,將沈鴻濤帶來的畫送到了陛下眼前。
舅侄來往還算頻繁,沈鴻濤看著眼前的君王認真看畫的樣子,不由感慨:“短短幾十載,想不到不想當我徒弟的,除了陛下,竟也有第二個了。
這話蕭御回還是頭一回聽沈鴻濤提。
蕭御回擺手,全德福弓腰退下,蕭御回才淡道:“誰?”
“丞相家的那小子,人有點渾,但靈氣足。”
蕭御回聞言,頓了頓才道:“他還有這等本事?”
“可不是,老朽頭一回見了容虞舟隨筆的墨畫就大為震驚,難得有此天資之子,老朽當時就追著容虞舟誘哄,還一路追到了丞相府,可他就像老鼠看到貓,跑得快得不得了。而且為了躲著老朽,那小子嘴里就沒幾句真話。”
小東西騙人?
蕭御回目光閃動道:“如何?”
“我問他為何不愿,他居然說他身子骨嬌弱。”
沈鴻濤黑著臉,往事不堪回首。
容虞舟說他身子骨嬌弱沈鴻濤自然不信,看著少年紅潤的臉,沈鴻濤給容虞舟打氣:你才十二,不能說自己嬌弱!
容虞舟搓搓臉:我虛疲,路走多了都喘氣。
沈鴻濤:你活著不喘氣才是奇怪事。
于是少年皺巴了眉,捂唇咳嗽了幾聲:咳……咳……沈師長,實話說吧,我手軟提不動筆,日常還不能自理,在老家待了十多年就是為了養身子,現在身子稍好一些歸京讀書,每日從府中到書院就耗盡了所有的氣力,每日提筆熬上那么久是萬萬熬不動的。
沈鴻濤信以為真,也就放棄收容虞舟為徒。
此后兩年還對這個學生噓寒問暖,允許他遲到早退,容虞舟可謂是沈鴻濤課上最受寵的學生了。
直到三年前他在鋪子買丹青染料時,看到在街上捉著亂跑斗雞的容虞舟,臉上染了灰,頭上捻著枯草,一雙腿跑得飛快,轉眼就在他眼前沒了影……
沈鴻濤才驚覺自己被騙了。
重述這段往事,沈鴻濤胡子吹得飛起。
“陛下,你瞧瞧。這就是容虞舟口中的身子虛疲,不能自理。丞相溫文爾雅,怎得他這唯一的兒子就是個痞骨頭,不想做我關門弟子就罷了,居然還扯謊騙我。”
沈鴻濤罵罵咧咧了許久。
外頭的全德福估算著陛下用膳的時候,實在不能再遲了,便敲門小聲提醒陛下該用晚膳了。
沈鴻濤這才靜了靜心:“已經戌時了陛下還不曾用膳?”
蕭御回也不在意,當下淡道:“舅舅可在宮里用膳?”
沈鴻濤擺擺手道:“我在府上用得早,這會也該出宮了,明朝還有課,容虞舟剩下的畫,我攢攢,下回再入宮呈交給陛下。”
容虞舟的畫的確不錯,他要留著先偷偷自己賞看。
蕭御回頷首:“也好,全德福,送舅舅出宮。”
“不用不用,陛下快些用膳才好,保重龍體。”
等人走后,蕭御回打開剩下的畫卷細細看,深幽的視線掃過面前緩緩展開的紙面,原本微凝的神色漸漸舒平了些。
容虞舟測驗皆一塌糊涂,卻難得入了沈鴻濤的眼。
果然丹青不俗。
同時蕭御回腦中還在想象容虞舟怒懟師長的場景。
十二三歲的少年最是鬧騰,想必在灝京鬧得熱鬧還不止這些,否則灝京頑劣子弟眾多,怎的獨獨他成了其中的頭子。
君王賞了片刻的畫,不久,王穆青回來了。
知道不該打擾陛下賞畫,王穆青抱胸的同時勒緊褲腰帶,苦苦熬著餓意。
一刻鐘后,但王穆青終是忍不住。
“陛下。”
“嗯。”
蕭御回皺眉,卻沒從容虞舟的畫里抬頭。
王穆青摸摸下頜:“莫不是沈師長見陛下不用帶兵打仗了,就有又想著讓陛下去他那兒學丹青吧?”
“不是。”
蕭御回薄唇輕啟:“他有新的人選了。”
“新人選?”
沈師長惜才愛才不是秘密,祁龍書院的師長們都知道沈師長對陛下的心思。
甚至陛下一出現在祁龍書院,或出席宮中宴會的時候,沈師長就抓住機會在陛下耳邊絮叨著陛下繪圖上的天分。
王穆青不可思議:“哈哈哈,哪個倒霉蛋子又被他盯上了啊?”
王穆青說著說著便覺氣氛不對,看著陛下暗下的目色,王穆青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么。
什么叫倒霉蛋子,還“又”被盯上了……
他雖和陛下相交不淺,但陛下終歸是陛下,他為人臣子不可混淆君臣之禮。
心一緊的王穆青當機單膝跪地,連連告歉:“微臣語出無狀,還望陛下責罰。”
蕭御回沒抬眼看他,看完畫以后仔細收好,還用原先的紅綢條捆扎好,等收拾好了容虞舟那些畫卷,蕭御回這才松松僵凝著的手骨,隱約還可聽聞王穆青饑腸轆轆之聲。
蕭御回默了默:“既然餓了為何不早說?”
他可讓人上些點心。
王穆青看不懂帝王神色,但骨子里的忠君守禮還是牢牢地占據了上風,加上最近宗族對他日日耳提面命,忠君守禮的王穆青死死地壓著腦袋,聲如洪鐘:“微臣不餓。”
可下一瞬,一道響亮的腸鳴聲戳破了他的謊言。
王穆青:……
王穆青抱拳的手微微發抖。
蕭御回斜睨下首,剛緩了些的神色重新凝了起來:“餓了就是餓了,朕又不會不給你飯吃。但既然你不餓,朕就不留你用膳了,下去吧……”
王穆青神色忽變。
原來陛下是氣他心口不一。
待到王穆青戰戰兢兢地離開,蕭御回對著滿桌的佳肴也無心動筷子。
自打回了灝京,王穆青便不似出征時那么自在,他倒是不至于真生王穆青的氣,只是他以為他和王穆青認識這么些年,可以交些心的。
終究是隔了些。
蕭御回懨懨地看著桌上唯一的那份葷食,蹙眉道:“席上怎有葷膻?”
全德福懸著心,今日是他斗膽托大了。
陛下自小就不愛食葷腥。
老太監上前一步解釋道:“陛下,這是御膳房所出的糖醋牛骨。”
“糖醋牛骨?”
“奴才記得這還是容公子當初最喜歡吃的菜,三歲大的娃娃一頓就能吃上一碟,吃完還鬧喊著下頓還要,御膳房做牛骨的那位老御廚都被小公子纏了好幾回。”
帝王原本繃緊的肩線松垮了些。
全德福見陛下松動了些的神色,繼續道:“后來容小公子出宮了,那位御廚才歸鄉養老。奴才特意找了十多年前的御廚的兒子做的,陛下嘗嘗可是原來的味兒?若是味道對了,陛下要不要備些給小公子嘗嘗?”
當下這盤糖醋牛骨在光下閃著一場鮮亮的糖稀色,白芝麻均勻地點綴其上,色澤鮮亮。
蕭御回的臉上沒什么表情,許久后還是伸出了筷子。
牛骨入口汁濃味鮮,咸中帶甜。
幾口下來,蕭御回放下筷箸:“不夠甜。”
老太監聞言,同時重重松了口氣:“老奴這就和廚子說。”
言罷歡歡喜喜地把牛骨往前又推了推。
蕭御回:…………
晚膳后蕭御回即便已經簌了口,唇舌里依舊酸甜之味相摻,某個小紈绔的身影也在心里打轉。
還在想著事兒,他整個人有些疏怠,靠著紅椅,面上瞧著輕飄飄的,似乎對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樣,可就是這般清冷慵散,才讓服侍的人心里沒個準數。
不怕陛下批折子的時候皺眉,就怕陛下什么都不做地這樣光坐著。
年前陛下不過在御書房枯坐一下午,第二日就傳來廣安郡王滿門流放的消息,那抄家的陣仗鬧得極大,籍沒家產,全族流放。
廣安郡王還是皇親國戚呢,說沒就沒了。
而實際上,蕭御回心里想的卻是書院現在的課充盈與否。
他沒在書院讀過書,可對照著他自小的皇族教育,書院的課業安排可謂寬松至極。
這樣松散,容虞舟他能學好么?
還有,這玉佩再不還回去,容虞舟是不是還要再去嬌鶯樓……
日理萬機的帝王頭一回這么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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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外的容虞舟還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哄著帝王用膳的保命符。
這些天他不是看書就是畫畫,閑散下來摸魚逗鳥,鬧得養了半年的八哥不堪其擾飛走了,芙蓉池里的兩尾赤鯉翻起了肚皮。
成功又招來了老丞相的一頓打。
打一頓,乖兩天。
但他的心早就飛到了丞相府外頭了。
好不容易不用繼續作畫了,嬌鶯樓的易扶玉也給他留了消息,讓他今晚過去一趟。
也許是他的玉有消息了……
這次容虞舟吃了個教訓,來前特意用灰粉鋪了臉,比之前都黑了幾分,順便帶上了自己近來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銀錢。
還不夠八十兩。
而他當時答應給一百兩當謝禮的……
現下正是嬌鶯樓最熱鬧的時候,桌椅都坐滿了,里頭的小廝腿腳麻利地各自服侍著客人,好些還認識這樣裝扮的容虞舟。
畢竟又黑又俊的客人也就公子這么一個。
一齜牙更是亮眼。
“公子來了啊,快坐,瑜公子在西頭的位置坐著呢。”
“多謝。”
容虞舟人模人樣地頷首示意,隨即兜兜轉轉來到西頭。
王穆瑜來得早,就尋了個好位置落座,見容虞舟過來,王穆瑜捻著花生米敷衍道:“舟舟來了啊。”
容虞舟低語:“我待會有點事先走。”
“好的,好的。”
王穆瑜擺擺手,他視線牢牢地所在臺上,絲毫不挽留。
容虞舟懷疑王穆瑜壓根沒聽清他說了什么。
看著臺側準備上臺的玉姑娘,容虞舟了然。
王穆瑜可真行,見色忘義。
喜歡了個人不僅把腦子都喜歡沒了,連紈绔的樣兒都沒了,真是不中用。
他就不一樣,絕對不會因為感情而迷失了自我。
他,容虞舟,超冷靜。
容虞舟如是想。
但冷靜的容虞舟只喟嘆了幾息,就急著去辦正事。
白日里易扶玉讓人傳了條子說有事相商,容虞舟他心里沒數是不是玉找到了,所以他現在還拜托了嬌鶯樓的雜役多找找。
不出一刻鐘,容虞舟就幾乎和嬌鶯樓里的所有雜役都碰了面,當下某根暗處的紅柱旁,有兩人鬼鬼祟祟。
這是容虞舟在空手套白狼。
容虞舟掏出這半月攢下的部分月錢:“如果你看到鹿角形的青玉,記得給我留意一下啊,拜托小兄弟了。”
小雜役是嬌鶯樓里的新人,初來乍到膽子小,拿了錢的同時語氣躊躇。
“青玉?可是貴重之物?”
“貴重倒是其次的,那玉于我而言意義匪淺,是我臨死前的祖爺爺交給我的,讓我以后娶妻生子時傳接下去,現在玉沒了,我臨了去見祖爺爺的時候也沒面啊!”
“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啊!”
小雜役有被感動到,趕忙將錢袋子遞了回去:“既然這樣,這錢也不要了,我平素就幫公子盯盯那玉。”
容虞舟順勢接回了錢袋子,還不忘濕紅著眼嚴辭:“小兄弟這么高風亮節,我著實慚愧。”
小雜役被夸得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飄著腳步離開。
容虞舟興意也盎然,他今晚沒花一分錢就讓雜役們幫忙。
他果然厲害。
自得之余,容虞舟突覺到有人在看他。
容虞舟抬頭,只見二樓的看臺窗那處,易扶玉以手支頜,窗臺懸垂下的紅巾半遮著他的臉,恰好掩住了他拉平了的唇,對方微微低著頭從高處看向他,好看到讓人心神恍惚。
啊,是易扶玉啊。
對視不過須臾,容虞舟眸光透亮,眉眼之間早就不自意地起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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