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未央
一扇窗戶不知怎么突然被夜風吹開,微涼的風便涌了進來,一徑穿堂入室,吹熄了床邊的燭火,帳幔搖曳。上官嫃從噩夢中驚醒,渾身是汗,兩手摸住脖子。
元珊在床邊值夜,很快醒來,忙挑開帳幔問:“娘娘?又做夢了么?”
上官嫃瞪著空洞的雙眼,喃喃道:“他要殺我,他要我陪葬……”
元珊扭頭看見窗戶開了,便下榻去關,再回到床邊點亮燈盞。一面替上官嫃抹汗,一面安慰道:“不過是做夢,不是真的。”
“是真的!”上官嫃突然坐起身,緊緊抓住元赫的手,目光驚恐,“我看見他的眼睛,好狠!他這樣恨我,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上官嫃魂不守舍念叨了一陣,忽而又嚶嚶哭了起來,“他每夜都回來找我,說我害了他,要我陪葬……”
元珊緊緊攬住她,“他們還沒找到皇上,或許一切都不是您想的那樣!”
“還沒找到?”上官嫃嘴角抽搐,似乎極度害怕,聲音都在顫抖,“是因為他就躲在這里,他要帶我走才甘心。”
元珊一直蹙著眉,連連搖頭:“皇后娘娘,不要胡思亂想了,沒有人怪你!是酒被人下了毒,那是一種令人癲狂的毒藥,皇上當時無心的,他只是被藥物控制了。戴公公也在船上,他最清楚不過。”
上官嫃止不住抽搭,幽幽道:“皇帝哥哥以為是我下的毒,他以為是我,他怎能這樣以為?他信任戴公公、李尚宮,甚至戴嬌蘭,他卻不信我。他不信我,因為他從來沒喜歡過我,因為我是上官家的女兒。”
元珊憂心忡忡,一面聽著皇后自言自語,一面去端了只香爐過來擱在床頭。這些日子上官嫃沒日沒夜地胡言亂語,神經兮兮,只有安眠的熏香才可以令她平靜下來。可是當看著上官嫃睡著后安詳的樣子,元珊總覺得心底抽疼。
三日之后,太液池的水被攪得渾濁污黃,蓮葉殘敗不堪。司馬棣仍然毫無下落。毒酒一事尚有蹊蹺,待查。
七日之后,朝堂躁動,國不能一日無主,群臣擬議由熹帝曾長孫司馬軼繼承皇位,長公主主持大殮。
“司馬軼繼承皇位,長公主主持大殮。”上官嫃莫名其妙笑了一陣,冷冷盯著李尚宮,“皇上下落全無,如何大殮?難道堂堂大褚國的皇帝只有個衣冠冢嗎?我不同意,一日找不到皇上,司馬軼休想登基!”
李尚宮義正嚴詞道:“皇上究竟如何遇害至今都沒有定論,這時若無人出來坐鎮,只怕天下大亂。皇后飽讀圣賢書,關鍵時候竟如此意氣用事,真叫卑職大失所望。”
上官嫃一反常態,狂妄吼道:“你盡管失望去!鳳印在本宮手上,本宮不同意,你們休想!”尖利的嗓音在殿內回蕩,就像瘋子在撒潑一樣。
司馬銀鳳披了一身素白的孝衣,緩緩踱著步子從外廳折了進來,目光如針芒直刺向上官嫃,殿內眾人不禁屏息。上官嫃見司馬銀鳳步步逼近,下頜愈發高揚。豈料司馬銀鳳猛地一巴掌扇過來,上官嫃既不閃躲,也不示弱,生生受住了,半邊臉麻麻地發疼。
司馬銀鳳柳眉一挑,狠狠道:“鳳印在手又如何?皇家還輪不到你說了算!皇上在的時候,你都形同虛設,難道你以為將來的日子還會更風光嗎?大殮之后,新皇登基,本宮會賞你一個皇太后的名號,不過,你得給我滾出宮去,本宮再也不想看見你!”
李尚宮大驚,低聲問:“公主殿下!這是何意?”
司馬銀鳳逼視上官嫃,陰詭一笑:“李尚宮,皇后整日瘋瘋癲癲、胡言亂語,本宮覺得不如將她送去道觀清修,在清凈之地了此一生不失為一件幸事。”說完,她回頭吩咐殿外的侍衛,“看住皇后,去把鳳印找出來。”
片刻,上官嫃被幾名侍衛團團圍住,她慘淡一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寢殿被翻得一片狼藉,然后,鳳印被送到長公主手上。她側目睨著窗外的繁花,止不住淚流,它們開得那樣絢爛又有何用?開到了盡頭,不過零落成泥碾作塵,何曾在塵世中留下了丁點兒痕跡。
大行皇帝停棺德陽宮,棺木內只擺著一套冕服。皇帝尸骨下落不明,不能入土為安,這是大褚開國以來最荒謬的大殮。
斜陽照進寂寥的深殿,四處的帳幔皆是白汪汪一片,晦暗無光。靈柩前哭靈的妃嬪日漸少了,前幾日那般摧人心肝的慟哭嚎啕不再,只是棺木邊倚著一個單薄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落淚。她的嗓子已經啞得說不出話來,唯有流盡一生的眼淚。
頸上的掐痕由鮮艷變成了暗紅,可每每對著鏡子,她會驚恐地想起他扭曲的容顏,然后噩夢纏身。
元珊走過來,影子被斜陽拉得老長,躬身去扶上官嫃,一面低聲說:“新皇登基之后,我們就要出宮了,道觀已經定下了,是李尚宮選的,在金陵城外二十里處的浮椿觀。聽說是個極美的地方。”
上官嫃精神恍惚被攙起來,腳步凌亂隨著元珊走出靈堂。她要走了,離開這牢籠。她原以為自己要老死在這,其實她寧愿死在這。他從沒喜歡過她,留住她只是有用而已。其實她早知道,司馬棣哪里會付出真心,只有無盡的猜疑、提防和心機。可是在心靈深處總殘存了那么一絲不甘,想要得要一份回應,終究是幻滅了。
元珊依舊在她身邊低聲說著:“如今局勢詭譎,長公主掌權,査將軍率二十萬兵馬已進駐金陵,査元帥在梁州以北設伏,以阻擋涼王大軍。新皇登基,卻不知哪家得天下。皇宮里涼王的耳目眾多,若是被涼王把持了朝政,恐怕上官氏要遭殃了。但長公主勝算較多,到時清理涼王余孽必須要借助上官大人的勢力,娘娘或許還有翻身的機會。不如先遷居道觀,靜觀其變。”
上官嫃一怔,頓住腳步,迷茫問:“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元珊頷首答:“戴公公。”
上官嫃回過神來繼續朝前走著,放眼望去,殿閣森宇,數不盡的白玉臺階如天梯一般恢宏。司馬軼性情懦弱,溫和敦厚,登基之后恐怕會淪為他人的傀儡,長公主提防涼王是對的。只是這天下何時竟成了一家之天下?她苦笑一聲,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抓緊了元珊的手,恍然道:“我要去找安尚書。”
新月,夜幕漆黑,連星子也沒有。清冷的書房里僅點了兩盞燈,元珊守在門外,遣散了其余宮婢。
上官嫃坐于書案前,憔悴而疲憊。安書芹一襲女官宮服之上披著白褂,手里拿著一把舊絹扇,她低眉垂目站在上官嫃面前,神色波瀾不驚。
上官嫃啞啞的聲音忽輕忽重念道:“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安書芹手里一顫,視線落在自己的絹扇之上,溫和道:“皇后娘娘喜歡卑職的扇子?”
“不,我不喜歡。”上官嫃淡淡望著她,慢慢啟齒問,“我想知道,將來你會站在哪一邊?”
“什么?”安書芹反問。
上官嫃低語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安書芹長長呼了口氣,莞爾一笑:“我只有你這一個學生,而且你還是雨苓的女兒。在你身上我耗費了全部心血,如今你懷疑我?”
“懷疑?安尚書名書芹,字鑒春,涼王司馬琛,字萬政。這扇子恐怕是你們的定情之物罷?”說著,上官嫃奪步上前拽住安書芹的手臂猛地掀開衣袖,手臂上光滑無暇。上官嫃定定望著她道:“我猜的,沒想到你真的……失了節。”
安書芹一窒,屏息望著上官嫃。
上官嫃松了手,有氣無力道:“安尚書,昔日你與涼王如何我不管,可如今形勢急迫,長公主一手遮天,何需你這個尚書擬詔頒旨?只怕到時候被冠以結黨營私的罪名,不如交出官印,就此辭官避世。”半晌,她又補了句,“我是為你好。”
安書芹并不再答話,低眸靜靜佇立著,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慢慢思量,我乏了。”上官嫃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了兩步,安書芹忙上前扶住她,道:“皇后珍重。”上官嫃不解其意,疑惑望著安書芹那雙閃動的眼睛。
忽然之間,元珊倉惶闖入,驚呼:“娘娘,出事了!”
肅穆的夜空似乎有了光亮,淡淡的紅,像火焰的余光。元珊扶著上官嫃,驚慌道:“方才有小宮女往這邊逃,說長公主已經被捉住了!皇宮里到處都是涼王的人!”
上官嫃連連搖頭,惶惶道:“不可能,査元帥明明在梁州坐鎮……”
“路,不是只有一條,更不會只有一種。”安書芹側頭望著上官嫃,似是徐徐教導一般說,“其實皇宮最致命的缺口在太液池。金陵的水路四通八達,不一定非要走梁州。宮里的河流更是奇妙,迂回曲折,幾乎流經了每一處要害。只要有皇宮水路圖,只消幾百精兵花一日的工夫潛入皇宮足以掌控大局,何需千軍萬馬?”
上官嫃忽然覺得呼吸緊窒,捂住胸口大口喘氣。耳鳴頭昏之中,似乎瞧見了那只常常游蕩在太液池邊的影子。他性情敦厚,卻身手矯健,水性極好;他懦弱木訥,卻敢冒犯皇后,為一親芳澤不惜顏面;他癡癡看著她,說只想見她一面而已。想起那雙晶亮、癡迷卻會騙人的眼睛,上官嫃就像受了極大的羞辱一般咬牙切齒擠出三個字:“司馬軼……”
安書芹翹首望著被火光映得通紅的夜空,平和笑道:“我們贏了。”
司馬軼于靈柩前登基,為大行皇帝發喪,守喪百日。涼王司馬琛控制了宮中局勢,以新帝未及弱冠之年為由,自封為攝政王。上官敖被迫辭去宰相一職,告老還鄉。尚書安書芹擬旨,長公主蓋印,尊上官嫃為皇太后,遷居浮椿觀清修。
夜幕深沉,一顆顆星子正蹦出來,皎亮的、卻漸漸模糊掉了。
腿懸在外邊,低頭看下去,暈眩無比。西風一陣緩一陣急,吹得她雙眼發澀,就緊緊閉了起來。
觀星臺足有十丈高,臺子底下的李尚宮早已嚇昏了過去。誰也不敢上去,默默仰視那只裙裾飄揚的影子。
靜候已久的元珊提著風燈慢慢走近,喚道,“娘娘,看夠星星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上官嫃漸漸扭回頭,柔順垂在兩頰的青絲被風撩起,現出頸上一圈暗紅的掐痕,與白皙的肌膚相比觸目驚心。她臉色麻木,不咸不淡念著那一句:“他沒喜歡過我,從來都沒有。”
元珊一垂眸,清淚滴在風燈罩上,“啪”地一響,極其輕微。“娘娘,長公主已經頒了旨,咱們明日就該出發了。”
觀星臺下碾過一陣鑾駕的聲響,夾雜著晃晃悠悠的銅鈴聲。一襲明黃身影從鑾駕走下來,朝服上披掛著素白的孝衣。他一步步攀上觀星臺,面對她卻并沒有要說的話。只是擔憂地望著她,一絲絲痛楚從心底沿著血絡蔓延,徹底侵蝕了他的七經八脈。
上官嫃慢慢站了起來,白衣飄飄、如鬼魅般朝他走近,直到貼在他面前,輕輕吐了四個字:“亂臣賊子。”
他即便貴為九五之尊,也被她震得搖搖欲墜。那種熟悉的香氣氤氳在四周,迷了他的眼睛。她同他擦肩而過,他亦只是輕輕辯駁了一聲:“問心無愧。”
上官嫃置若罔聞,與元珊一并遠走。這宮里、從一開始就沒有令她眷戀的東西。她只當這些年做了場夢,夢醒后,孑然一身。
浮椿觀坐落在浮椿山頂,青石板鋪就的石階逐級而上,山澗泉水潺潺,林中云霧繚繞,宛如仙境。清凈的道觀中,偶有兩三個挑水打掃的小丫頭來回忙碌。
浮椿觀最北邊有一處單獨隔開的小院落,銀灰的身影拎著木桶進進出出,好不容易將水缸都注滿了,終于吁了口氣,一面用寬袖擦拭滿額的汗。閣樓上忽然傳來喚聲,她仰頭,尖尖的下頜一并揚了起來,陽光刺目,她便用一手擋在眼眉上方,大聲問:“娘娘叫我?”
閣樓的花窗內探出一張柔靜的面孔,青絲高挽,束以道冠,冠后披著一方白紗。“我總叫你不要干這些粗活,叫小丫頭做便是。”
元珊粲然笑道:“反正我閑著,找點事情做也好。午膳快好了,我去催催。”
上官嫃微微抿唇,回到房中,一襲素白底子的道袍上以銀線繡著整篇道德經,白玉般的面孔清涼無汗。她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尾指上新長出來的指甲呈粉色,晶瑩光滑。大約是習慣了,她一整日抄書下來也不覺累,可一旦停下來無所事事,心中便壓抑苦悶得無處發泄。
上官嫃耳朵不好使,似乎聽見有人喚她,隱隱約約,便走到窗邊一看,院門邊一個小丫頭正朝她喊:“上官娘娘,有位客人來探訪!”
上官嫃狐疑,便下樓去到門前問:“什么客人?”
“是一位軍爺,說有要事來訪。元珊姐姐不在,我便大膽通報娘娘一聲。”
“哦?”上官嫃淡淡蹙眉,“我在此清修,依律是不能待客的。”
“或許真的有要事呢?”小丫頭趁機好奇地打量上官嫃,目不轉睛。
“那請他進來罷。”上官嫃頷首,轉身去了院中的桂樹下。一方藤編茶幾,兩張藤椅,都是她與元珊打發時間用的,沒想到會用來待客。上官嫃知道來人是誰,忽然感到心神不寧,打開火折子,點燃了煮茶用的陶土爐。
沉穩的腳步由遠及近,漸漸停在她身后。桂樹下香飄馥郁,沁人心脾,上官嫃緩緩轉過身,目光似喜含憂盯著不遠處一身戎裝的偉岸男子。一年不見,似乎過了十年那么長。
査元赫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牙齒泛著白釉的光澤,濃眉一挑,道:“上官娘娘真大的架子,叫我一陣好等。”
上官嫃也隨之笑了,他總是這樣玩世不恭。左手拂袖,右手往身側一指:“請坐。”
査元赫小心翼翼坐下去,似乎擔心那只藤椅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坐定后,側頭望著上官嫃,她下頜柔美而飽滿,雙頰豐潤,隱在寬松道袍里中的身段似乎也并不消瘦,他欣慰了,輕松吁了口氣。
上官嫃往壺中放茶、加水,瞥了他幾眼,問道:“先皇大喪之期已過,你為何還綁著白袖?”
査元赫一面端詳她的神色,一面小聲答:“你要為他守喪一年,我陪你。”
雖然聲小,但上官嫃聽得真切,默默合上蓋子。査元赫當是提及她傷心事了,暗自懊悔,忙另起話題問:“這是什么茶?”上官嫃答:“桂花茶。”査元赫含笑點頭:“天天在桂樹下喝桂花茶,道觀里也真悠閑。”
上官嫃凝神盯著他,突兀道:“你是武官,不能總吃素,身子會壞的。至于守喪,有心就好。”
査元赫一愣,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暖意。
上官嫃又問:“我父親最近可好?”
“還在禮部任職,只是攝政王因為公孫權的案子對上官一族極盡打壓,大概也不如意罷。”査元赫脫口而出,頓時又懊惱不已,為何總是說些沒頭腦的話令她憂心。上官嫃不再答話,兩人便默默坐著。
茶壺里“咕咚咕咚”響著,査元赫側頭去看上官嫃,見她絲毫沒反應,便忍不住開口提醒:“水開了。”
上官嫃這才扭過頭,歉意一笑:“我沒聽見。”
査元赫笑呵呵點頭:“是啊,你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
“我沒想事情。”上官嫃矢口否認。
査元赫笑了笑,努嘴問:“那你怎么沒聽見水開了?”
上官嫃斜睨了他一眼,拎起水壺沏茶,“平日里我都坐你那個位置,右耳才能聽見。”
査元赫怔住了,直到上官嫃將茶遞到他面前,他才緩過神來,遲疑問:“你的左耳……”
上官嫃淡然一笑:“聾了啊,我以為你知道。”
査元赫一緊張,將茶杯“咚”地擱下,“為何?”
上官嫃兩手握住滾燙的陶土杯子,神思恍惚。司馬棣下手極狠,回想起那一巴掌,頭都是昏的。午夜夢回時,他暴戾的目光像一把鋸子,在她心頭來回割鋸,似乎能聽見鮮血汩汩,令她夜不能寐。她闔眼,緩緩道:“命該如此。”
査元赫蹙起眉,磊落分明的雙目中泛起一絲迷惑。他不愿看她難過的樣子,便不再追問。只管給她說些軍營中的趣聞。
秋日淡漠的陽光透過枝葉滲下來,星星點點落在他們身上。茶壺下火苗嘶嘶直竄,茶香四溢。査元赫說得唾沫橫飛,聲色并茂。上官嫃時而莞爾、時而掩口,披在腦后的白紗微微飄動,仿佛從頸間扇出一股若有若無的淡香。査元赫聞及,微微發怔,想起去年夏末在烏篷船里,他擁著她,酒香滿懷。
元珊端了飯菜邁進院子,舉目望見桂樹下的二人,不禁停住了腳步。
桂樹上躲藏了許久的黑貓一躍而下,恰好輕巧落在上官嫃肩上。査元赫被嚇得臉色突變,驚呼:“哪兒來的野貓!”
元珊噗嗤一聲笑了,慢慢走近,一面瞇眼笑著說:“堂堂査大人竟然怕小小野貓。”
“本帥才不怕它!”査元赫悻悻道,然后又瞄見了元珊托盤里的碗碟,吸了吸鼻子,“有何佳肴?”
元珊道:“都是些齋菜。査大人要來也不知會一聲,沒有加菜。”
査元赫正欲答話,上官嫃接道:“査大人不會在此用膳。你先把飯菜端進去罷。”說著,上官嫃將黑貓從肩上取下來,溫柔地摟在懷中。査元赫見她似乎對這貓很喜歡,于是問:“哪兒來的貓?”
“撿的。”上官嫃捏著它的爪子朝査元赫揮揮手,“來,見見你哥哥。”
査元赫極度不滿,蹙眉道:“怎么又要叫我哥哥?它還叫小元么?”
“不,它叫小環。”上官嫃笑了。
査元赫嘟喃著:“那與我有何關系……”
上官嫃瞥了他一眼,光笑,不作聲。
昔日門庭若市的相府漸露頹勢,繼上官敖辭官,上官嫃出家之后,上官氏在朝中接連丟了幾個重要官職。上官一門驕奢放縱慣了,如此形勢下,不得不有所收斂。
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寒意逼人,上官鳴夜冒雨夜行,獨自在府中七拐八拐,來到上官敖的書房。推開門,夜風灌進了屋,燭火搖曳,映著屋里幾叢身影也搖搖晃晃。上官鳴夜合上門,轉身朝在座各位一一行禮。
小小的書房內氣氛凝重,上座是査稟譽與上官敖并席,下面一邊排開坐著上官四兄弟,另一邊是司馬銀鳳,査德高將軍及兩兄弟。一方是朝中舉足輕重的文臣,一方是手握大褚重兵的査家。
此番密談無非是為了結盟,司馬琛攝政之后,處處打壓老臣,強勢削藩。而皇帝不足弱冠之年,加上性情懦弱,只能惟父命是從。上官與査氏一文一武一內一外正好取長補短。既已決定結盟,聯姻便是走個形式了。幾番商討之后,眾人決定將上官妦配給査元赫。
自始至終,上官鳴夜都不發一言,只是默默坐著飲茶。密談結束后,他便若無其事起身離去,一頭扎進雨中徑自遠走。司馬銀鳳似笑非笑佇立在屋檐下,凝視著那道漸漸被夜色掩去的身影,全然沒注意到身后陰冷的目光。
“夫人,該走了。”査德高沉聲道。
司馬銀鳳側目瞟了他一眼,昂首前行。査德高亦趨亦步,跟她上了同一輛馬車。馬車慢悠悠在巷道中穿梭,幾乎沒有顛簸,只是搖搖晃晃。司馬銀鳳冷冷坐在一角,偷過窗簾的縫隙朝外頭看。車廂里沉悶極了,査德高猶豫再三,開口道:“今后我可能會在家中長住了。”
司馬銀鳳并無反應。査德高接著說:“為了不讓元赫疑心,你看我們是不是暫且先搬到一起住?”
司馬銀鳳目光灼灼盯著他道:“你有面目整日對著我嗎?”
査德高臉色陰沉,“我沒有,可也躲了十幾年,總該面對了。”
司馬銀鳳冷笑道:“十幾年,你都不聞不問,如今想怎么面對?”
査德高痛苦閉目,沉聲道:“銀鳳,我知道自己虧欠你……這一世愿為你做牛做馬,毫無怨言!”
“我從沒要你做牛做馬,我只是想得到你的保護而已!你有苦處,我何嘗沒有體諒你啊?可是,你親手把我往火坑里推!不是十幾年過去就可以忘記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看見元赫,就覺得羞辱……”司馬銀鳳如畫的眉目緊緊扭曲成一團,眼里盡是痛不欲生的凄楚。査德高緊緊抱她入懷,“我不會再讓他傷害你了。銀鳳,我會用一切來彌補你。”
司馬銀鳳慢慢抬起頭,眸光閃閃望著他問:“你真的要彌補我?”
天際一道驚雷劈下來,雨勢越加兇猛。
外面雨聲嘩嘩,如天河水傾盆而下。査元赫在屋內踱來踱去,煩躁難安,一會站在門邊翹首而望,一會用手指不停叩著桌面。燈盞忽明忽滅,亦攪得他心緒不寧。聽見院中有丫鬟喚長公主,査元赫疾步沖出去,站在廊下相迎。
司馬銀鳳見了他微微一怔,問:“在這做什么?”
査元赫心直口快問道:“上官嫃的耳朵怎么聾的?”
司馬銀鳳拖著濕漉漉的裙擺邁進屋子,沒好氣答:“你何時才能注意自己的身份。”緊跟她身后的査德高雖然迷惑,卻不吱聲。査元赫癟了癟嘴,又問:“太后娘娘的耳朵是如何失聰的?”
“被你皇帝舅舅打的。”司馬銀鳳目光灼灼刺向査元赫,“還不是你惹的禍?”
査元赫驚呼:“皇帝舅舅打她?他怎么舍得打她?”
司馬銀鳳解下披風,命人沏了熱茶,慢條斯理道:“你以為你主動擔下所有罪責,他就不會動上官嫃?傻小子,你這樣做,只是加深了他的疑心。況且上官嫃也是自討苦吃,偏偏為你去求情,你說他心里會怎樣想?”
“她為我求情?”査元赫愣了愣,失神道,“她的左耳聾了……”他渾然不顧旁人的眼光,大步流星沖了出去,一頭扎進雨里。司馬銀鳳喚之不及,命丫鬟趕緊給他送把傘去。
査德高扶著司馬銀鳳一起坐下飲茶,不解問:“你方才為何不跟他說說婚事?”
“婚事雖然定下了,可最早也得明年開春才可以辦。他現在神魂顛倒的,說了也沒用,還會壞事。”
“這傻孩子!”査德高重重嘆了口氣,“上官家那么多未出閣的女兒,他怎么就中意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那個?”
司馬銀鳳冷笑道:“我倒覺得他性情好,愛恨分明,光明磊落,沒繼承你們査家的陰險卑鄙。”
査德高一蹙眉,隨即又舒展了,垂頭飲茶。
或許是太久沒有活動筋骨了,上官嫃拿著長劍耍了一會就累得直喘,癱在藤椅上灌了幾口茶。元珊倒是舞得英姿颯爽,如行云流水。上官嫃贊道:“劍法好似比我精湛了不少,過幾日我們比比劍。”
元珊也停下歇息,笑問:“何不現在比?”
“我許久沒練了呢,生疏……”上官嫃將茶遞給她,忽而聽見院外有一陣騷動。二人忙起身去看,只見道觀里干活的小丫頭正攔著査元赫要檢查他推車上的東西,査元赫卻不讓她動。
元珊忙上前去詢問,小丫頭便振振有詞說了一通道觀的規矩。上官嫃靜靜佇立在院門邊,因剛剛練了劍滿面紅潤。査元赫舉目望過去,見一襲八卦道袍的上官嫃面頰泛紅、眸光晶瑩,不禁看得有些發怔。
“既然沒什么違規之物,為何不肯打開讓我看?”
元珊為難,道:“査大人,要么你就打開吧?”
査元赫按住車上的大筐子,低聲說:“這里面都是鴿子,現在不能打開。”
元珊吃驚瞪大眼睛:“你帶這么多鴿子來作甚么?”
査元赫緊張兮兮說:“我看此處風景怡人,我的鴿子肯定也喜歡。我不敢把它們放在府中養了,不小心就會被人捉去吃掉!”
元珊苦笑一陣,對小丫頭無奈攤手:“你聽見了,鴿子而已。”
小丫頭作罷,扭頭走了。査元赫朝她撇撇嘴,繼續推著車往前走。元珊見推車上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木頭,納悶道:“難怪她不讓你進來,這些破爛都是做什么的?”
“蓋鴿舍!”査元赫興沖沖道。
元珊咋舌:“你要在這給鴿子蓋房子?”二人漸漸走進院門,査元赫若即若離擦過上官嫃身邊時,嘿嘿笑著說:“這么多鴿子陪你們一起住,多熱鬧啊……”
上官嫃抿唇一笑,抬腳跟在他身后往院里走。元珊續水燒茶,上官嫃陪著査元赫四處查看,終于找了一處角落。査元赫把東西放好,得意洋洋道:“這里恰好可以砌個池子,把泉水引過來。”
“引泉水?”上官嫃探頭望了望,不解道,“這附近沒有泉眼,從山澗那邊引水可不容易。”
“我可不能委屈我的鴿子飛到山澗去喝水。”査元赫從推車上翻了翻,找出一把鐵鍬,“你不用管我,我先蓋鴿舍,把它們安置一下。”査元赫想了想,又打開筐蓋,從里面捉了只雪白的鴿子出來,遞給上官嫃,“你可還認得它?”
上官嫃雙手捧住,鴿子身上暖烘烘的,她笑答:“當然認得。”
査元赫忽然有些忸怩,裝模作樣在車上翻找東西,一面輕聲問:“我托它給你送的禮物,你可喜歡?”
上官嫃光顧著低頭看鴿子,似乎并未聽見,卻忽然開口問:“你知不知道下毒的事查得怎樣了?”
査元赫心里轉了好幾個彎,怕說錯話惹她不快,又怕她胡思亂想,于是含糊道:“查不查都一樣,這樣弒君的重罪,攝政王怎么會留蛛絲馬跡讓人抓把柄。”
上官嫃卻不罷休,接著說:“我和皇上去泛舟,酒水茶點都是戴公公試過的,為何戴公公未有中毒的癥狀?我想了許久,皇上的近身內侍只有那幾個,都是由李尚宮和林總管嚴密挑選的,服侍皇上多年,其中不可能有司馬琛的人。”
“難道謀害皇上的不是攝政王?可他如今的確凌駕于皇權之上,將當今皇上控制在股掌之中!”査元赫濃眉緊蹙,語氣不由重了幾分,“你在道觀好好修養,就不要胡思亂想!”
上官嫃垂眸不說話了,捧著鴿子回到桂樹下靜靜坐著。査元赫望著桂樹下那一剪落寞的背影,心口似乎微微發疼,扛起一筐工具轉身朝山里去了。
日漸西斜,香爐余煙裊裊,庭院里時不時傳來咕咕的叫聲和翅膀撲棱聲,上官嫃呆坐在書案前許久,研中的墨都干涸了。她忽然聽見車轆滾滾,悄悄走至窗邊朝外看去,見一身戎裝的査元赫將推車安置在偏僻的角落,與元珊說了幾句話便走了。
上官嫃從窗內探出頭,望著院落一角那座小小的木房子,幾只鴿子悠閑自在地落在房頂、偶爾飛到樹上,有些則展翅高飛,繞著浮椿觀一圈圈巡邏一般。
元珊看見窗邊被夕陽映照成金色的身影,揮手大喊:“娘娘,我們有泉水喝了!”
上官嫃微微詫異,朝北面看去,石砌的水池方方正正,清泉從泛黃的竹竿里依稀流出來,放眼望去,竹竿那頭延伸進了山林,也不知盡頭在何處。査元赫接連幾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似乎把一切都打點妥當了。上官嫃快步下了樓,朝水池跑去,黑貓也從房頂上一躍而下,緊隨上官嫃溜到水池邊喵喵地叫喚。
元珊伸手試了試泉水,歡快道:“以后我不用出去挑水了!”
上官嫃努努嘴道:“我原本就沒叫你去挑水。”然后俯身掬了捧清泉嘗嘗味道,清冽的水中有竹子的香氣,還帶著微微的甜。黑貓還在她腳邊叫喚,上官嫃便抱起它來,放在水池邊上,喚道:“小環,你也嘗嘗。”
元珊湊下去摸摸黑貓的腦袋,“你跟了我們娘娘可真好命,好吃好喝也不用干活。”
“難怪,你們就欺負干活的人。”査元赫聲如鐘磬,由遠及近。池邊的二人都嚇了一條,詫異回頭看著他。
“雖然我是給我的鴿子干活,但你們好歹也沾了鴿子的光,竟然吝嗇得只給我口茶喝……”査元赫黑著臉,濃眉緊蹙,就像受了極大的怠慢一樣。
元珊忙哄著他:“査大人息怒,我這就去弄幾個好菜,替我們娘娘犒勞你!”
査元赫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這還差不多。”
元珊掩口笑著進屋拿了些食具往道觀的廚房去了。
査元赫收回視線,緊緊盯著倚在池邊的上官嫃。她將貓摟在懷里,頭低垂著,只能隱約看見眉眼。査元赫走近兩步,低語道:“你還在氣我,覺得我不把皇帝舅舅的事放在心上么?我同你一樣難過,可是,這件事連我母親都毫無辦法,我又能做什么?”
上官嫃微微撇開頭,似是不想理他。一陣秋風從山林中刮過來,吹起她的頭紗,素白的紗絹飄飄揚揚拂在了査元赫臉上。査元赫微微瞇眼,下意識伸手去抓,絲滑的觸感令他恍惚了一下。恰逢上官嫃緩緩抬頭看著他,輕聲說:“我氣你那么大聲沖我說話。我左耳失聰,但不是聾子,你大可不必用吼的。”
査元赫心中莫名歡喜,手一松,頭紗又飄飛起來。“我沒有吼你!”他低聲辯解道,“只是語氣重了些,今后不會了,我保證!”
上官嫃莞爾一笑,眨眨眼問:“你怎么回來了?”
見她笑了,査元赫這幾日積攢的郁結一掃而光,頓覺神清氣爽,笑道:“我想起來鴿子還沒喂,要交待元珊。”
“又順便蹭一頓飯。”上官嫃側頭望著鴿舍上互啄嬉戲的鴿子,覺得這院子里少了些孤獨,多了些愜意。她松手讓貓下了地,一面挽起袍袖舀水洗手,一面說:“那便委屈你在這吃頓齋飯。”
査元赫望著她纖細的手指在清泉中曲展揉搓,好似撓在他心上引起一陣瘙癢,傻傻笑了。
此后,庭院里多了一群鴿子,白的、黑的混在一起,發出一陣陣咕咕的叫聲。但上官嫃并不覺得吵,每日除了抄書,便是下樓去喂鴿子。她挽著籃子緩步走近,八卦仙衣披在道袍之外,隨著步子翩躚一般。鴿子并不懼怕,反而靜靜看著她,等待那素手中灑下來的谷粒。
元珊從河邊浣衣回來,遠遠便看見那一襲潔白的身影佇立在桂樹下。她不由加快了步子,走近院門,忽然發現一名年輕男子在附近徘徊。元珊好奇問:“此處是道觀禁地,外人不得入內,你是何人?”
男子轉身,眉目平和,五官輪廓尚有幾分稚氣未脫,開口道:“你就是元珊?”
元珊狐疑盯著他,覺得有幾分眼熟,這般衣著高貴的官家子弟,似乎她并不認識。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名布衣男子,箭步上前護在少年面前:“元珊姑娘!”
元珊定睛一看,竟是從前德陽宮的內侍李武寧。元珊細細一回想,大驚,趕緊放下手里的木盆,下跪道:“皇上恕罪!”
司馬軼頷首道:“不知者無罪。平身罷。”
元珊忐忑不安,遲遲未敢站起,她只在觀星臺上見過一次皇帝,還是在夜里,連面目都沒看清楚。可是,他來此處做什么?李武寧提醒道:“元珊姑娘,皇上許你平身。”元珊這才爬起來,垂著頭徐徐問道:“皇上是否有要事拜會太后?”
司馬軼語速不急不緩道:“是,勞煩你去通傳一聲。”
元珊應了,搬著裝滿衣物的木盆引司馬軼進去。庭院里陣陣涼風刮起,細碎的金桂紛紛揚揚飄落,鴿子悠閑地落在池邊、樹干、屋檐,與桂樹下佇立的幽雅身影動靜相宜。司馬軼出神地望著這出塵脫俗的景致,不禁收住了步子。
元珊對上官嫃附耳說了幾句話之后便進屋了,上官嫃轉身,遙遙望著司馬軼,衣袂頭紗都在風中翩飛。上官嫃臉上掛著拒之千里的淡漠神情,毫不客氣問:“你來做什么?”
司馬軼不敢朝前越近,溫和道:“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上官嫃冷冷睨著他:“反正你們都贏了,誤會與否有何分別?”
“我們?”司馬軼淡淡蹙眉,反問道,“這場爭斗,無非是長公主與我父王之爭,與我何干?”
上官嫃淡淡嘲笑:“與你何干?除去了皇上,你才可以順理成章登基。”
司馬軼不敢置信看著她:“你認為憲帝之死與我有關?所以你才說我是亂臣賊子。我何德何能,要知道皇上幾時游湖、要安排酒水,這些豈是我可以辦到的?”
“就算不是你指使人投毒,也是你父親所為。而你早已摸清了宮里的水路,繪制地圖,伺機而動。”
司馬軼又急又氣,重重嘆了口氣,“我要如何解釋你才會相信,水路圖的確是我親手繪制,秘密送給父王的,他只是怕皇上遲早有一日要對付我,便先為我安排后路。至于憲帝中毒一事,我的確不清楚。”
上官嫃突然扔下裝著谷食的籃子,身手迅捷抽出擱置在水池上的劍,箭步如飛逼近司馬軼。劍直直刺向他的眉心,在相距一寸的地方及時收住了。“如今你已經是皇上了,我不過是被迫出家的皇太后,何必裝出一副弱者的模樣來示好!”
因方才那一道劍氣,風疾葉落。司馬軼坦然凝視著她,并無半分心虛。他隨手接了片樹葉,卷了卷,便含在唇間吹了起來。曲調高揚,帶著一股莫名的氣勢從他唇邊涌出,好似天地間萬物喧囂,卻抵不過一只沙鷗的孤寂。
他吹的是浪淘沙。上官嫃持劍的手漸漸松懈,險些垮下來,又忽而旋身挺立劍舞狂花,銀劍寒銳,仙衣飄渺,剛柔并濟。動作隨樂律連綿典雅,如長虹游龍,步法精妙,變化萬千。
曲調緩緩終了,幾乎咬碎的樹葉從他指間滑落。劍也斂去鋒芒,隱于她的袍袖之后。
司馬軼回過神來,贊道:“很精妙的劍舞。”
上官嫃頷首而立,側目睨著他:“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不是你該聽的曲。”
司馬軼含笑答:“喜歡聽便好了,有何該不該的?或許我與李后主有些相似的心境。”
上官嫃若有所思道:“他是亡國之君,你不一樣。”
忽然從桂樹上傳來兩聲貓叫,司馬軼仰頭張望,見黑黝黝的貓兒正坐在枝椏上舔著爪子。“小環也在這?”司馬軼輕輕笑了,似是很開懷對上官嫃說,“我該回宮了,不然宮里有人要遭罪。你不惱我便好,改日再來拜會。”
上官嫃望著他遠走的背影發怔,她明明是惱他的,卻為何對他好言相向?
隔著一扇花窗,元珊將一切盡收眼底,覺得分外迷茫,似乎他們結怨已久,卻形似故友。
漫天飛雪,綿綿不絕。雕刻著金鳳的燭臺之上,燒融的蠟如淚一般緩緩凝結。早已過了上朝的時辰,帳幔之內卻毫無動靜。鼎爐滾燙,燒出一股炭味,有些嗆人。李武寧蹙眉命人趕緊喚了爐火,敞開窗叫殿內的炭味散去了些。
林密不知何時進來的,與李武寧低聲道:“既然皇上喜歡配寢殿,那索性把寢宮搬過來。這兒到處都是一股女人香,明兒拿沉香過來熏熏。”
躺在帳內的司馬軼眸光清醒,側頭對著床幃外面說:“不要搬,朕只是覺得這里風景好,偶爾來住住。”林總管微微詫異,而后笑道:“是,奴才想……如果皇上經常來住,這里也應該修葺一番了。況且還有一些舊物尚未清理……”司馬軼打斷道:“上官皇后早已搬去章陽宮,這里已經沒有什么需要清理的舊物了。”林總管頓了頓,答:“皇上遲早要立后,到時配寢殿也要重新修葺……”
“朕不立后。”司馬軼掀開床帳,神情認真對林密說,“這里不會有別人住,未免勞師動眾,就這樣放著罷,朕時不時可以小住。”
“是。”林密不再說什么,含笑道,“攝政王上朝時命奴才提醒皇上,辰時過后去御書房一趟。”
“嗯,知道了。”司馬軼慢吞吞下床,不知是不是躺久了,覺得頭暈目眩,鼻端縈繞著一股熟悉的香氣,非蘭非麝,據說是司馬棣為上官嫃特制的茵犀香。她一直用這種香,似有似無,貼近了才能聞見。司馬軼舉目環視寢殿內的一切擺設,都是她用過的,都帶著那香氣。
御書房殿高空闊,八根金柱巍峨鼎立。高高的龍椅上,司馬琛正襟危坐,安書芹坐一旁,執筆在一本冊子上勾畫。
司馬軼步子輕而穩邁進殿,司馬琛有所察覺,抬頭盯著他。司馬軼緩緩上了臺階,在書案前站著,喚:“父王。”司馬琛問:“為何不上朝?”司馬軼恭敬答:“有父王處理朝政,朕上不上朝并無所謂。”司馬琛放下手里的冊子,直勾勾盯著他:“你是皇帝,將來總要執掌一切,你真是令為父失望!”
司馬軼靜默片刻,命所有人都退下了,俯身貼近司馬琛斧鑿刀刻般的面龐,壓低聲音問:“究竟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司馬琛怒目圓瞪,“你在胡說什么?”
“他好歹是你親弟弟,是我親叔叔,你怎么……”
不等司馬軼說完,司馬琛便粗喝道:“住口!皇帝就該有皇帝的氣魄,你看看自己像什么樣子?!”
司馬軼卻并不收聲,繼續說:“若不是你心虛,為何將從前服侍皇上的戴忠蘭幾人通通貶到浣衣局去?”
司馬琛毅然道:“我若真的心虛,便會要了他的命!事情已經過去大半年了,下毒一事根本沒法追查,連憲帝的尸首都毫無下落,你難道要像外面那些人一樣來質疑我嗎?”
司馬軼緩緩站直了身子,“你打壓異己,迫害憲帝的重臣,手段太過激進,難免落話柄。”
司馬琛擰眉看著他,若有所思。司馬軼不緊不慢轉身順著一溜臺階而下,披著一襲白狐裘的身影剛正不阿。
司馬軼剛出了御書房,安書芹自后面追上來,遞了只滾燙的熏籠給他。司馬軼只是接下揣在懷里,一言不發。安書芹與他并行在雪地里,雪花紛飛,落在發上、肩上,不一會便積了薄薄一層。安書芹回頭吩咐李武寧趕緊去取把傘給皇上擋雪,李武寧便退下了。
安書芹從容道:“皇上自然不樂意見到我,可有些話,我還是要講的。”
司馬軼微微一笑:“既然知道朕不樂意,安尚書還是要自討沒趣。”
安書芹深吸口氣,答:“卑職一朝為女官,終生都只能是這個身份,即便相伴在攝政王身邊,也絲毫影響不到你母妃的地位。”
司馬軼扭頭盯著安書芹嫻雅出眾的面龐,淡淡道:“一個女人所期盼的地位,是在那個男人心里排第幾。母妃出身再高貴,也霸占不了父王心頭那一席之地。”
安書芹微微有些心煩,匆匆道:“皇上,請聽卑職說完。上官太后出家道觀已成定局,她這輩子不可能還有第二條路,請皇上收回心思,好好為自己打算。立后之事宜早不宜遲,后宮之主不可或缺。”
司馬軼望著漫天雪花,想起桂花紛落中那道出塵脫俗的身影,癡癡笑了,“不管父王做何安排,也同樣霸占不了我心頭那一席之地。”
風雪暫歇,天空依然陰霾,好一陣不見陽光了。靴子踏著厚厚的積雪吱吱輕響,披著熊皮大氅的身影佇立在水池邊,引山泉水的竹竿都被凍住了,水面上也結了層冰,這冬天真不好過。
閣樓上的窗戶吱嘎一聲被推開,元珊探頭出來,欣喜道:“査大人,我就覺著你今天該來了。”說完,她咚咚咚跑下樓把廳堂偏門打開,請査元赫進屋,一面笑道:“這屋里冷,樓上生了火,上去坐會。”
査元赫搖搖頭,解開大氅,道:“我來送些木炭,推車還在外面,你們都把木炭放哪兒?”
元珊引他往左廊里拐去,道:“柴房遠了,取東西不方便,娘娘便命我都擱在偏廳了。”
査元赫嫌元珊礙事,便一個勁催促她上去陪上官嫃烤火,自己挽起袖子在院子和偏廳里忙碌起來。
上官嫃抱著一只銅薰籠斜斜坐在榻上,明明在對弈,卻總是出神地望著棋盤遲遲不落子。元珊實在忍無可忍,嘆道:“娘娘,我去準備午膳,順便留査大人吃個飯。”
火盆里火苗竄高,響起嗶剝聲。上官嫃忽然撂下棋子,趿著鞋便下樓去,懶洋洋蹲在火盆邊的黑貓打了個呵欠,跟在她身后一道下去了。査元赫扛了一捆木柴剛進屋,便撞見上官嫃,笑道:“怎么下來了?”
上官嫃忐忑道:“你來得這樣勤,就不怕外頭的人說閑話么?”
査元赫將木柴卸下,呼了口氣,“我是大內侍衛,來孝敬皇太后,怕什么?”
上官嫃捧著薰籠來回滾弄,低語偏濃:“聽聞,皇上為你賜婚了。”
她口中呼出的白氣漸漸彌散,但話語中微妙的情緒卻被査元赫牢牢聽在了心里。他仿佛就在這一瞬間經歷了大喜大悲,最終只是垂目望著自己污黑的雙手,喃喃道:“這婚事是我母親與你爺爺商議的,我本以為攝政王一定會反對兩家聯姻,不料一向寡言的皇上竟一口允了,并下旨賜婚。來得太快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上官嫃本來郁郁寡歡,忽然之間笑得格外燦爛,“你還有一年就加冠了,難道還不想娶親?”
査元赫驚異看著她,問:“你希望我娶親?”
“如今皇上賜婚是兩家的榮耀,旁人幾世都求不來的,你怎么還不知如何是好?”
査元赫臉色一沉,道:“可我不喜歡上官妦!”
上官嫃笑道:“你和她早就一吻定情了,看來緣分這事真是逃也逃不掉。”
“什么破緣分!”査元赫有些惱火,拾起木柴又進進出出忙活起來。上官嫃倚在門邊,似是帶著嘲意道:“誰讓你總用那辦法去哄騙女孩子,惹得金陵多少閨中女子對你寄予芳心。”
査元赫剛扔下一袋木炭,突然直起身子大喊:“上官嫃!”
上官嫃被嚇了一跳,愣愣望著他。査元赫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沖到她面前,既委屈又蠻橫:“我騙盡天下女子又如何?反正騙不到你!”他跨步拾起桌上的大氅,一面披上一面氣呼呼沖出了門,踏入茫茫雪地。
上官嫃僵立在原地,心跳如鼓點陣陣,久久不能平息。
冰雪消融,已開了春。風里還都是嚴冬的寒氣,陽光雖然刺眼,但并無暖意。上官嫃一場重病從臘月拖到了元月末,尚未痊愈。元珊在窗下熬藥,潷了一大碗赤黑的藥汁,給桂樹下小憩的上官嫃端過去。
上官嫃一口氣將滾熱的藥咽下去,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鬢發潤濕了,五臟六腑都是苦的,只心里仍舊是空的。上官嫃懷里的黑貓還在熟睡,它整日懶洋洋地黏著她,無憂無慮。元珊擔心上官嫃受涼,勸她回屋去,她卻嫌悶,執意不肯進屋,寧愿在院子里曬太陽、看鴿子。
今日皇上陪攝政王妃來占卜問卦,所有的人都聚在慈航大殿了,道觀里顯得特別清凈。上官嫃緩緩闔眼,耳邊就只有風聲、鳥聲,和著風聲,忽然揉進了一陣縹緲的曲調,上官嫃眼睛睜開一條縫,望見院外一道明黃的身影,有那么一瞬的錯覺,她驚得幾乎從藤椅上彈起來,但又在一瞬之間冷靜下來,定定望著卷了樹葉吹曲的司馬軼。
黑貓被驚醒了,跳上了樹。一旁的元珊有些錯愕,見機道:“奴婢去沏茶。”然后匆匆端著茶具進了屋。
司馬軼溫和笑著,慢慢走近:“我以為有曲子你會睡得更安穩。”
上官嫃面龐蒼白,唇無血色,有氣無力道:“我素來睡不安穩。”
“我帶了御醫過來,一會給你診脈。”司馬軼在她面前踟躕,最終在另一張藤椅坐下了,似是解釋一般說,“道觀上報李尚宮說太后鳳體抱恙,遲遲未好,見李尚宮憂心忡忡,朕便想親自帶御醫過來了。”
上官嫃冷言相對:“皇上日理萬機,何必將些無謂的事放在心上。”
司馬軼側頭望著她,敦厚一笑:“日理萬機自然有人代勞,我很清閑。”
“清閑得要去管人家的婚事么?”
司馬軼不予置否,仍舊笑著,“他們很般配,不論家室、年紀、相貌,都很配。”
上官嫃冷嘲熱諷道:“攝政王想必是不贊同這門婚事的,皇上不是素來孝順么,怎敢忤逆父王?”
司馬軼詭秘一笑,答:“是朕寬厚,才留了表兄在宮里當差,可他疏忽職守,頻頻往道觀跑,惹姑母心煩。朕只是成全姑母愛子心切,亦算是盡孝道罷。”
“原來除了帶御醫過來,皇上另有話想要警告哀家?”上官嫃嗓音低緩道,嵌在蒼白面容上那對眼珠子愈發幽黑。
“沒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司馬軼扔了手里的樹葉,仰頭朝樹上喚了聲“小環”,黑貓哧溜竄下來,撒嬌一般用腦袋在司馬軼掌心里蹭著。上官嫃還陷在那一聲“小環”的余音中驚魂未定,司馬軼卻起身告辭:“請太后進屋稍作準備,朕去傳御醫過來。”
元珊見司馬軼走了,從屋里出來,見上官嫃目光呆滯,狐疑問:“娘娘,進去么?”
上官嫃面無表情,卻逃一般沖回屋子。元珊望著窩在藤椅上打呵欠的黑貓,若有所思。
桂樹下新長的草翠綠翠綠,一根根好似弱不禁風,一大片卻生氣盎然。蓮花靴輕輕踩進草地,柔若無聲。袍尾拖曳,將草葉上的露水拭去了。鴿子三三兩兩聚在鴿舍四周低聲叫著,有的一蹦一跳落在藤椅邊上,時不時在草地里啄一啄。
上官嫃理了理衣袍端端坐下,點火、燒水、沏茶,忽然望著另一張空落落的藤椅發愣,似乎,少了一個月下對飲之人。
掛在枝椏上的燈籠在沉沉夜色里漾出朦朧的金黃,與金陵城上空姹紫嫣紅的煙花相較之下,愈發顯得晦暗和孤清。上官嫃才知道煙花能沖上這么高的天,在浮椿山頂都能看見。
元珊拿了件斗篷出來給上官嫃蓋著,勸道:“娘娘,吃了那么多苦才調理好身子,今后可要珍惜了。”然后也順著上官嫃的視線看去,半邊天都是紅彤彤的,她不禁感慨,“皇上賜婚就是不一樣,這時候城里一定熱鬧極了。”
上官嫃幽幽道:“他成親,我都沒有備一份賀禮。”
元珊嘆道:“娘娘就算備上了也送不出去,即便送出去了,長公主也不會收。”
“我成親的時候……”上官嫃茫然望著夜空的煙火,思緒回到了十年前。那時候,大概也有這么熱鬧,只是她被鳳冠霞帔壓得透不出氣,只覺得滿天滿地都是紅色。她卻牢牢記住了那只微微顫抖的手,帶著陣陣寒意,手心里滿是汗水。她當時也恐懼,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幸好,蓋頭掀開,她看見了他,然后就不怕了。猶記得他惶惶不安說自己做了噩夢,夢見太液池的蓮花全都枯死了,還看見了女鬼。上官嫃禁不住笑了,眼睛微微瞇起來像一彎月牙。
元珊不知上官嫃在笑什么,但見她笑了便覺得十分欣慰。這些年,她發自真心的笑容越發稀罕,整個人仿佛被雪水滲透了一般冰涼。
水壺里咕嚕咕嚕響,熱氣裊裊,兩人卻專注地看煙花,由它一直響著。
這夜才剛剛開始,卻被眼花繚亂的煙花層層遮蓋,看不到盡頭。
看不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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