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秒，門敞開一絲裂縫，俞佑澤廢了些力氣推開沉重的大門走了進去。房間沒點燈，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攥緊手中的塑料袋，謹慎挪著步子，感受著腳下踩著的瓷磚光滑的質感。

        但是——

        那種質感卻在一瞬間消失了。

        俞佑澤脊背沁出冷汗，身體失去重心，還未來得及反應，像被人拉扯著一般，直直向前栽了進去。

        “嘭！”的一聲，他全身與大地來了個親密碰撞，腦袋磕在不知是什么的硬物上，痛覺同病毒侵般襲剎那吞噬了他的腦神經，他知道自己頗為狼狽地摔了個底朝天。

        他吃痛扶著頭站起來，就在這時，房間里的燈全都如煙花般炸開，點亮了整座城堡。

        一陣眩暈感襲來，他本能遮住了雙眼，等到他漸漸適應光亮，腦海中的某處記憶也隨著視線漸漸清晰起來。

        他終于憶起在哪里見過這座城堡了。

        眼前閃過妹妹稚嫩的小圓臉。

        “哥哥，快聽我給你講童話！我超級喜歡這個故事！”

        俞佑澤放下手中的畫筆，寵溺地望著俞子晴，“好，我聽著呢。”

        俞子晴清了清嗓子，她合上書，搖頭晃腦著說：

        “從前，有一座城堡，城堡里住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她只喜歡黑色，只喜歡自己一個人呆著，人們都說她是怪物……”

        俞佑澤靜靜聽著，窗外的陽光在他畫板四周鍍上一層光暈，暖洋洋的，愜意溫和，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俞子晴打開童話書放在他跟前，指著一張圖片歡欣地說：“諾！哥哥你看，小女孩住的城堡就長這樣！漂亮吧？”

        “它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對呀，而且黑色和白色還是從中間分成兩半的，哥哥你不覺得很特別嗎？”

        俞子晴眼里閃爍著向往，“我好喜歡這座城堡！我還想和住在城堡里的小女孩一起玩！她太孤單了，我想和她做朋友！”她握著俞佑澤的手，輕輕晃著，“好不好嘛，哥哥，你和我一起去嘛。”

        俞佑澤禁不住笑了起來，他不忍心破壞妹妹最純真的愿景，只好摸著她的小腦袋說:

        “好呀，我答應你。”

        目光順著妹妹合上的童話書望去，在色彩繽紛的封面上，正寫著端端正正的三個字：《怪物們》。

        回憶戛然而止，俞佑澤強壓下失落的情緒，抬起頭，一盞歐式古典吊燈懸在天花板上。他剛想順著洞壁爬上去，洞口處就猝不及防冒出了兩顆一黑一白的頭。

        俞佑澤一眼就認出了那抹黑色，是剛才在酒坊碰見的女人。她依舊是之前的穿著，戴著墨鏡，不過摘掉了口罩，正小口咀嚼著用冥幣“買”來的巧克力。

        一旁的白色腦袋好奇打量著俞佑澤，他驚奇道：

        “你竟然不是怪物？和我一樣是人類啊……不過，人類怎么會來這里？人類應該看不見這里才對啊。”沒等俞佑澤反應，他又轉頭朝旁邊的女人邀功道：“堇序，怎么樣？我設置的陷阱還是很有用處吧？防防這種三流小偷絕對不在話下！”

        “別這么叫我。”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語氣透著不悅。

        白發男人聳了聳肩。俞佑澤此時已從兩米深的坑底爬了上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出言解釋道：

        “我不是小偷，我只是看這里很眼熟才想進來看看的。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

        “眼熟？不可能吧？怪物根本就不敢靠近這里，而人類，知道我們的早已——”

        他夸張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俞佑澤識相閉了嘴，他打量四周，恍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如芒在背，如履薄冰。

        城堡內部的大廳也是由黑白兩種顏色組成，從中間垂直切斷，等分為二，屬于黑色領地的一半站著黑發女人，白色領地的一半站著白發男人。兩人一身黑一身白，有如來自地府的黑白無常，四周墻面與他們的衣著仿佛融為了一體。

        此刻兩人中間的黑白分割線像是隔著洛伊德懸崖，俞佑澤就站在這條分割線上，腳踏兩岸。

        他現在向左走也不是，向右走也不是。一個是閻王爺，一個是笑面虎，都不是好惹的茬。

        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應了那句老話：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他秉持著溫恭直諒的態度向兩人說道：“抱歉，打擾二位了。我本是想去常安陵園，卻不小心誤闖了這里，因為受人所托比較趕時間，明日我再登門拜訪給你們賠禮道歉。”

        話畢，他忙不迭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白發男人目光緊隨俞佑澤的背影移動，看著身邊人沒有追的意思，問道：

        “堇序，我們不追嗎？就這么放他走了？”

        女人并未搭理他，同白鶴般優雅輕盈地躍進了眼前的坑底。她彎腰摸索，最終拾起一個黑色塑料袋，在看清塑料袋里的東西后，藏匿在墨鏡后的臉色驟然一變。

        黑白色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泛著赤色的光澤，俞佑澤還未走幾步，沉靜的四周倏而響起妖異的聲響，像狼的長嗥，又像是人的嘶吼，聲源本來自斜前方的樹叢，那聲音愈來愈大，轉而從四面八方涌來。

        “嗖！嗖嗖！”

        離俞佑澤最近的樹叢好似受外力拉扯急遽搖曳，耳畔傳來一陣罡風，裹狹著犀利的殺意，右方閃電般劃過一抹黑影朝他襲來。他反應極快，后退幾步躲了過去。

        那黑影撲了個空，四只腳匍匐在地上，慢慢立起，他的輪廓逐漸清晰，雙腿、腰、胸、手臂，看起來他的身體構造與人類并無二致。

        如果不去注意他的臉的話。

        只見六只血紅的眼睛橫七豎八雜亂地癱在那張臉上，眼睛下方緊緊相接著兩張血盆大口，殷紅的鮮血順著下顎滾落在地上，同索命的鐘聲，滴答，滴答。

        他的腦袋像擰鐘表指針般轉動了一百二十度，頸椎骨在強力拉扯下斷裂的聲音格外刺耳，那緊挨著的兩張嘴裂開至耳根，他咯咯笑著，六只眼睛來回打著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向俞佑澤沖去。

        俞佑澤的雙眼在微光中如黑曜石般堅毅。他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索性直面那怪物的奮力一擊。

        就在兩方勢力即將發生碰撞的剎那里，他視線被怪物遮擋，胸口處傳來一抹溫熱，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頃刻在鼻腔里炸開。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來，只見怪物在距他一厘米處停下。那六只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瞪得渾圓，他痛得哀嚎了幾聲，身體重重砸在地上，隨后便再無動靜。

        四周異樣的喊叫聲也消停了，一副遮著半張臉的墨鏡取而代之出現在俞佑澤的視野里。

        女人伸直的手里握著一把匕首，而另一只手還捏著巧克力放在嘴邊。俞佑澤的衣衫被怪物的血染得通紅，女人的身上卻一塵不染。

        她慢條斯理地咀嚼著剛送入口中的巧克力。

        俞佑澤驚惶甫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那個……謝謝。”

        白發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女人身后，他彎下腰，打量著躺在地上的尸體，又起身朝女人豎起拇指道：“堇序，你真的太厲害了，咔嚓一下就把他解決了。”

        女人沒理他，而是朝著俞佑澤道：

        “瘋子。”

        “什么？”

        俞佑澤不太明白女人為何這么稱呼他。

        女人舉著匕首，語氣隱隱有些急迫：“你為什么會有這個？”

        女人手里的刀刃在黑夜中閃著令人膽寒的銀光，刀尖上沾的幾滴血已經凝固。那匕首的外觀似乎仿造了傳說中一把名叫“百辟匕首龍鱗”的刀——在古時被譽為最殘酷的死刑刀。它通體銀灰色，采用特殊鐵質打造。

        但與百辟匕首龍鱗不同的是，這把匕首刀柄上鑲嵌的并不是龍，而是一只金盈的張著獠牙的老虎，細看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可見鑄造之人手藝之精湛。

        這把匕首原先應是被放在黑色塑料袋之中。

        俞佑澤如實回答：“是一位老人給我的，也是他讓我來這片樹林。”

        女人手里動作一頓，語氣依舊清冷：“怎么找到他？”

        念及女人的救命之恩，俞佑澤心想這種舉手之勞能幫則幫，他臉上依舊掛著不咸不淡的微笑。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但現在不在我身上，明天我拿過來給你。”

        “好。”

        女人淡淡點頭，又輕咬了一口巧克力，與之前在酒坊那般，無聲無息地轉頭走了。

        俞佑澤望著她的背影，內心疑云滿腹，一時間事情發生太多，使他腦海中一片混亂。

        女人離開后，只剩下兩個揣著嚴肅表情的男人尷尬地四目相對。

        俞佑澤這才發覺，在白發男人深灰色的眼瞳里，好似蕩漾著一顆星星，仔細看就會發現，是真的星星的形狀，晶燦燦的。

        怪不得今晚是個多云的夏夜。

        白發男人手肘曲著，托著腮，率先開口打破了寧靜。

        “你確實是瘋子。”

        “什么意思？”俞佑澤問。

        “剛剛差點就命喪黃泉了，你還這么淡定，竟然還笑得出來。”白發男子兩只手握成拳頭放在兩頰上，嘴角向下耷拉著，作哭泣狀：“要換作是我，早都躲在堇序身后，嚶嚶嚶哭個不停了。”

        俞佑澤道：“那只是一個習慣。”

        微笑是人際關系的粘合劑，是他從小到大在面對副食店的客人時，所帶上的面具，一層保護色。

        保護他和母親不受侵害。

        “哦，隨便了。”

        白發男人上下掃視著俞佑澤，下一秒，表情全然沒有了溫和。

        “我看你也別裝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你是跟蹤堇序來到這的吧？”

        “對吧？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俞佑澤汗顏，果斷否認道：“不是，我剛才解釋過了，是受人之托——”

        白發男人做了個stop的手勢，無情打斷了他。

        “別裝了，我看人很準的，你就是心里有鬼，你就是居心叵測！”

        “我不是。”

        俞佑澤搜腸刮肚，不知該如何辯解了，索性低頭看了眼手機，十一點整。老人的委托還未辦成，他意識到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隨意找了個理由敷衍了白發男人，便匆匆離開了。

        “說不過了就想跑，真沒意思。”

        白發男人朝俞佑澤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繼而哈欠連天地往回走。

        在去往常安陵園的路上，俞佑澤想明白了一些問題。

        黑白城堡，以及住在里面的那個女人，簡直和《怪物們》這本童話里所描述的如出一轍。

        這不可能是巧合。

        如果不是他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穿越到另一個世界”，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童話書里的角色有了自我意識，通過某種方式來到了現實世界。

        雖然聽起來荒謬，毫無邏輯，但俞佑澤也只能這樣說服自己了。況且，如今不還有像黑洞那樣，用科學論述不清楚的存在嗎？

        還有今天差點殺了他的那個怪物。

        不過，既然“穿書”這種不可能事件都會成為現實……

        那失蹤了五年的俞子晴，不也有可能還活著嗎？

        一路走走停停，俞佑澤到達常安陵園已經臨近十二點。陵園沒有其他人，只有值班的門衛，他穿過值班室，順著手機的亮光，在一排排的陵墓之中前進。終于，在不知第多少排的最后一列里，找到了肖紅蘭的墓碑。

        上面寫著：愛妻肖紅蘭之墓。

        俞佑澤將點燃的三炷香插在碑前的香爐上，氤氳的香煙一圈圈纏繞，像一雙手溫柔地環抱著，撫摸著冰冷的石碑。

        他掏出一張紙，將老人事先寫好的說辭照著念了一遍，大意是希望肖紅蘭能夠放下執念，安心離去。

        最后，他閉上眼深深鞠了一躬。

        一切安排妥當后，他起身離開，余光卻無意間停在了肖紅蘭旁邊一座墓碑上，在看清上面的字跡后，他不禁為之一振。

        墓碑上端正刻著——周祝平之墓。落款人是姜離。

        周祝平。

        這個名字，和老人給他的名片上的署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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