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芮文的車是一輛淺綠色的兩廂甲殼蟲，貼滿了少女心十足的卡通貼紙。

        “珺寧，你住哪里？”

        何芮文儼然一副老司機的模樣，開著小小的甲殼蟲在鬧市區鉆來鉆去。

        現在正好是五點鐘，下班晚高峰，道路擁堵的情況隨處可見。

        “海棠街17號。”

        李珺寧系好安全帶，把雙肩包擱在腳上，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剛剛我說的什么吊路燈的話……你，你別往心里去啊。”

        李珺寧當然不認為自己說的話有錯，只是時機不對罷了——誰讓何芮文是何氏資本的千金呢？

        不過這位千金倒也真是節儉啊——李珺寧環顧了一周這輛廉價感十足的代步車，心里估了一個不到十萬的價格。

        確實有些配不上“財團千金”的名號。

        “沒關系的。”何芮文輕聲細語地念叨了一句：“我們家是何氏的偏房，我爸爸是個搞藝術的，在何氏資本內部也沒有發言權。”

        李珺寧半懂不懂地“哦”了一聲：這些大家族內部的“宅斗”與“爭權”問題，她一向是不感興趣的。

        何芮文踩了一腳油門，繼續溫柔地說道：“不然……我也不會在‘暴風科技’工作。說實話，去年年底發生那件事之后，我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繼續留下來。”

        “去年年底？”李珺寧抬頭問道。

        “啊？你不知道嗎？”

        李珺寧搖搖頭：“我真不知道。”

        “嗯……”何芮文的甲殼蟲在街道上流暢行駛著，滴滴吧吧的鳴笛聲此起彼伏，“去年年底，公司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云霜阿姨……卸任了，這才有了韓玖的上位。”

        “云霜阿姨？”李珺寧忽然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何芮文低了低頭，輕輕地往左打了一下方向盤，解釋了一句：“慕云霜。”

        “是了，我想起來了——商界女強人嘛，我在星眠聯大讀本科的時候，她還來我們學校開過講座呢。”李珺寧仔細回憶了一下：“我還有一本她親筆簽名的著作……呃，可是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

        何芮文貝齒輕咬，斷斷續續地說道：“云霜阿姨已經去世了。”

        李珺寧的笑容突然凝固，整個人恍惚了一下。

        她和慕云霜不僅僅是一面之交：

        三年前，慕云霜來星眠大學給本科生做講座，就是李珺寧作為學生代表去接待、陪同的。二人雖然差了二十多歲，卻聊得意外投機，最后送別時，慕云霜還摸了摸李珺寧的腦袋，感慨了一句：

        “多么聰明的小姑娘啊～”

        雖然那天他們究竟談了些什么，李珺寧早就忘得一干二凈，至于為什么夸自己聰明，她也沒想明白過：自己不是個非常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學生嗎？

        當何芮文說慕云霜是“暴風科技”前任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時，李珺寧就有一種不真實感——因為她完全不記得了。

        而現在，何芮文又告訴自己，慕云霜已經去世了。

        “哦……是，是嘛……”

        李珺寧的眼神暗淡下去，用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一直不知道這件事，錯過了追悼會——本來，我也該去祭奠一下。”

        何芮文沒有關注到新閨蜜的情緒變化，只是微微搖頭，淡淡地說道：“葬禮沒有公開舉行，根據云霜阿姨的吩咐，一切從簡。”

        “嗯……”

        “其實云霜阿姨在去年12月病逝并不是秘密，我想說的是另一件事。”何芮文停在了紅燈前，側頭看向有些落寞的李珺寧：“珺寧，云霜阿姨是……是韓玖的母親。”

        李珺寧猛得抬起頭，嘴巴微張。

        什么，慕云霜是韓玖的娘？

        “我們仨坐的那個工位，就是云霜阿姨走之前設計的，剛剛才做出成品來。”

        何芮文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而那個《沙盒計劃》——別誤會，珺寧，我雖然沒資格參加研發會，但這個計劃還是聽說過的——《沙盒計劃》，是云霜阿姨一輩子的心血，也是她走前一直沒有滿足的心愿。”

        “所以韓玖……”

        “對，所以韓玖才會毅然決然地接云霜阿姨的班。”何芮文悲喜參半地翹了翹嘴角：“本來，他應該和你一樣，在大學的校園里享受自己的研究生時光。”

        “可是……”

        “珺寧，不止是云霜阿姨心愿的問題。”

        何芮文搖搖頭，“更關鍵的是，在云霜阿姨生病期間，‘暴風科技’就已經被許多財團滲透了，云霜阿姨的合作伙伴紛紛拋售手頭的股份。這家公司到今天，雖然依舊是星眠的科技巨頭，依舊是個龐然大物，可他——終究已經從內部腐朽了。”

        李珺寧第一次知道這件事。

        難怪在林塵的心聲中，曾出現“搶董事長位置”這種話，先前李珺寧還納悶來著——公司不是韓玖的嗎，為什么要去搶位置呢？

        現在來看，她的知識儲備還是過于匱乏了，以為ceo就是真正的“老板”了。

        對于南聯邦任何一家公司而言，股東才是真正的老板。

        “‘暴風科技’是云霜阿姨的心血，《沙盒計劃》是云霜阿姨的心愿，就憑這兩點，韓玖一定會去爭，哪怕爭個頭破血流也無所謂。”何芮文說道。

        李珺寧默然不語，只是突然想到，林塵剛剛對自己說過：

        韓玖才是暴風科技的“精神”。

        何芮文繼續說道：“可是他太難了，他只有1的股權——即便是他ceo的位置，還是依靠云霜阿姨的余威才坐穩的。”

        李珺寧喃喃道：“可是，在早上的研發會上，我感覺公司里的大佬都挺服韓玖的呀……”

        “研發會上都是研發部和秘書處的人。”何芮文解釋道：“而這兩個部門，你可以理解為是云霜阿姨留下來的‘鐵桿嫡系’。他們服韓玖，只因為韓玖是現任ceo，是云霜阿姨的兒子，而不僅僅是韓玖的才能。”

        李珺寧囁嚅了一下，終究是什么都沒說。

        “所以珺寧，我希望你能幫幫他。”何芮文咬著下唇，終于把心里話說了出來：“雖然我的家族是侵害云霜阿姨資產的財閥，可我還是希望你能幫幫韓玖——”

        “這些話。”李珺寧仰起頭，語氣顫抖地問道：“芮文，雖然我們才第一天認識，但我已經把你當成了我的好閨蜜，好朋友……所以，我也懇請你告訴我，這些話究竟是你最真實的想法，還是韓玖……”

        說到這里，李珺寧突然咬著嘴唇頓了頓，繼而一字一句地補充道：“……還是韓玖讓你這么和我說的？”

        對于李珺寧而言，縱使韓玖是個長在自己審美點上的大帥哥，是個處處維護自己的好老板，可如果是韓玖唆使何芮文來對自己說這段話的——李珺寧絲毫不介意拼著丟了工作的代價，往他那蒼白的臉上糊兩個大嘴巴子。

        她此生，最討厭玩弄人心的宵小鼠輩。

        你想利用我，我無所謂；

        但你通過玩弄我朋友的心來利用我，那你就得去死。

        何芮文的綠色甲殼蟲停在了海棠街17號。

        “珺寧……”

        “嗯？”

        “謝謝你。”

        “什么？”

        “沒什么。”

        “哦。”

        何芮文突然圈住了李珺寧的胳膊：“但是，這段話不是韓玖讓我說的……因為韓玖再如何落魄，都不會去做教唆人心這種事。

        “他的母親一生都看不起玩弄人心之輩，而最終，卻是在這類人的手中……”

        何芮文的目光平靜如水，名為哀傷的寒流在水面下洶涌。她看著李珺寧，又透過李珺寧看向車窗外，似乎看到那遙遠的地平線和落日的余輝。

        “云霜阿姨是在一場手術里走的，而那場手術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呼吸機突然斷電。”

        李珺寧怔在那里。

        “發電站突然中止供電。”

        “可……”李珺寧嘶啞地說道：“可醫院里會有備用——”

        “備用發電機，正好在那一天在檢修。”何芮文的目光依舊如水，語氣中纏繞著濃郁的悲哀：“很湊巧，湊巧得像是……像是故意的……”

        “這簡直就是謀殺！”李珺寧突然暴怒。

        “可偏偏，云霜阿姨住的是……我們何氏的醫院。”

        車門一開，呼啦啦的寒氣倒灌進來，李珺寧卻不覺得有絲毫冷意。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下的車，也不記得是如何與何芮文道的別。

        她只記得那堅硬的水泥路面，與一閃一閃的路燈。

        仿佛是第一次接觸到象牙塔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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