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獎狀是紅色絨面，“榮譽證書”幾個字燙金刻印。博喻實驗在每次大考后，頒獎鼓勵學生奮斗學習這方面，一向都很舍得。

        雖明確知道暑假只有一個月，各科暑假作業一本一本從前排傳到后排，大家臉上仍然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僅僅幾句話的時間，傅商昭再往桌面一看，堆起九本作業，每本厚度都不少。

        重量肯定不輕。

        他甚至都不想帶回家。

        傅商昭懶洋洋收回搭在椅背上的手，將桌面的榮譽證書塞進抽屜的黑色挎包中。窗外太陽正在緩慢下沉，陽光自背后將他籠罩，勾勒出背脊流暢的線條。他掀起眼皮，視線掠過念湖牙唇邊的小虎牙。

        相比于傅商昭見過的，大部分這個年齡階段的人，她偏瘦，臉頰上沒什么嬰兒肥，手腕和腳踝也很細，一只手就能圈住。臉側垂落幾縷微卷的碎發，眼睛明亮清澈，眼尾投出向下的陰影，透出無辜感。

        原本他關于念湖牙和小女孩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并未在意。

        直到徐淵那次在他耳邊提起，再度加深他的懷疑。

        他表面興致缺缺，翻過新的空白頁，將能回憶起的幾個片段都回顧一遍，越想越覺得像。但他們并不知曉彼此的名字，很難輕易下定論。

        如果念湖牙就是她的話，這倒也能解釋，她為何會如此。

        那時候傅商昭的衣裳永遠干凈、一塵不染，念湖牙寸步不離跟著他，遇事不決就軟聲叫：“哥哥�！�

        起初，傅商昭對于身后這條小尾巴很不耐煩。

        他只不過是看望外婆時，覺得小姑娘燒得閉著眼還無聲流眼淚，實在太過可憐。

        她醒來時，臉頰淚痕還沒干，小聲抽噎著喝藥。傅商昭掃了眼藥盒印著的字，他曾經發熱也喝過。

        味道太苦，又連喝兩日，他生生記住又長又讀不通的藥名和包裝圖案。

        后來去醫院之前，只要想起她，會打開玻璃糖罐，將糖果倒滿手心，踹在口袋中。走一步，糖紙隨著動作互相摩擦，便響一聲。

        ……

        “不要跟著我。”傅商昭轉身，唇抿成直線，壓下眉頭直視她。

        他再努力表現出不高興的表情，威懾性不足，念湖牙絲毫不怵，飛快應下，羊角辮一晃一晃，臉上不見失落：“好�！�

        不遠處徐淵熱情揮手，相較初次見面，他們全身上下都干凈許多：“妹妹！來和我們玩吧！”

        念湖牙站在原地猶豫幾秒，回過頭看他。傅商昭低著頭，專心致志研究手中的書。

        離開之前，小姑娘還不忘和他說：“哥哥再見�！�

        傅商昭盯著她五顏六色的發繩，陽光太刺眼，她人離開，色塊還留在原處。眨眨眼，甚至被金邊包圍。

        這樣不是正好。

        傅商昭收回視線，在不遠處的長椅坐下，視線內，色塊仍執著追隨他。強光閱讀傷眼，他手搭在書籍精致的封皮，指尖順著字體走向描摹，面上卻心不在焉。

        許久，他抬眸，朝熱鬧笑聲傳來之處看。

        他們舍棄往常最愛玩的斗牛，轉而配合她，玩躲貓貓。

        念湖牙蒙上眼睛，很認真地從一數到十，不像秦知遠每次數到一半，拿開手偷看。

        徐淵他們躲得更加認真，撒開腿跑得飛快，傅商昭甚至看著秦知遠貓腰，鉆進草叢中。

        “……無聊�！�

        傅商昭不太理解他們為何這么熱衷于玩耍，夏日陽光并不溫柔，東奔西跑，每天帶著一身汗和泥土味回家。他陪他們出來，很大原因是，不想在家里被姜女士管著。

        放下手，念湖牙剛睜眼，就同沒來得及收回視線的傅商昭對視。她很快揚起笑臉，那一瞬間，他莫名想起，傅輕游以前哭鬧著想買的，路邊櫥窗里，被暖色燈光照著的洋娃娃。

        當初傅輕游鬧了幾天，將奶奶遞給他的小汽車、遙控飛機、變形鎧甲等等都掃到一邊，哭得嗓子都啞了，偏要洋娃娃。

        心愿達成后，他每天寶貝似的抱在手中，有意無意地在傅商昭面前晃。

        傅商昭看出他炫耀的意味，他并不覺得羨慕。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個洋娃娃確實長得很漂亮。

        也不知道傅輕游現在還有沒有留著它。

        傅商昭記不清小女孩具體的長相，只對當初覺得她像洋娃娃的念頭，印象深刻。

        如果她鼓起勇氣問起。

        那他勉為其難，破例給她個聯系方式。順便不動聲色打探，看她究竟是不是小時候那個女孩。

        心中念頭繞了幾圈，秒針走過四格。

        念湖牙睜圓了眼，小小啊一聲：“我去辦公室拿暑假作業了，哥哥再見！”

        得到老師的許可后，念湖牙推開辦公室的門：“報告�！�

        桌邊一摞亮橙色的封皮，上面的“快樂暑假”四個字，念湖牙站在門口都能清楚辨別。

        博喻的寒暑假作業，都是各年級教研組根據每年教學情況，調整各知識點相關的習題比重。

        也不知是哪位老師的審美如此特別，才會想到在封面印這幾個字。

        坐在亮橙色旁邊的老唐微笑抬眼，端起手邊的紫砂茶杯，啜飲一口：“這個月學習很刻苦，值得鼓勵。戒驕戒躁，繼續保持。”

        熱氣自水面慢慢升騰，念湖牙還未走近，鼻尖嗅到很濃的茶香。

        “為了表示鼓勵，老師決定送你一份禮物�！崩咸评�開抽屜，從文件夾下，拿出裝訂在一起的幾張試卷，遞給她，“有時間試著做做�！�

        念湖牙將它放在一摞暑假作業的最上：“謝謝唐老師�！�

        她抱著作業，視線幾乎都被遮擋完畢，艱難推開虛掩著的門，站在門口穿著校服的女生抬起手，手腕戴著與她一致的手鏈，幫她帶上門，順便將貼在臉側的碎發別到耳后。

        “我幫你拿一半吧。”季悅可嘴上說著一人一半，手下將她手中四分之三的作業都抱走。

        “咦，最上面這些卷子是什么？”

        念湖牙思緒被她帶偏，下意識回答：“唐老師的禮物�！�

        季悅可震驚得揚聲：“什么？老唐好魔鬼哈哈哈哈救命！”

        少女們一前一后路過走廊拐角，發尾無意帶走空中漂浮著的陽光，它們被揚起，最后落在走廊臺階上。

        將發下來的暑假作業都裝入書包中，念湖牙剛背上，恍惚覺得，這個重量，像是有人趁她不注意，偷偷在她書包里塞了塊磚頭。

        “今天的天空也好漂亮！”

        季悅可站在走廊，靠著窗臺，將手機遞給她：“你看，我剛才拍的。”

        畫面中央，走廊上學生來來往往，外墻的白色瓷磚，映照出天空的模樣，天空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落下橙粉色的云彩。

        季悅可伸手，向左滑動屏幕：“這張照片我最滿意！”

        窗戶推開一半，一面玻璃涂抹天空的色彩，另一面，最接近鏡頭的念湖牙垂眸，在紙張寫下一筆。身后其他人在打打鬧鬧，教室后方的黑板，被陽光分成幾塊。

        可以光明正大帶手機的日子，當然不能浪費機會，至少得多拍幾張照。季悅可只要想起曾經錯過的無數景色，就一陣惋惜。

        蔣老師正在講臺交代事情，順便拽回某些坐在教室，心思已經徹底飄走的學生：“作業不算多也不算少，如果每天堅持，其實也不會花費太長時間。開學就正式高二了，希望你們暑假不要松懈，勞逸結合是應當的，但不要是學習幾分鐘，玩耍幾小時這種方式的勞逸結合�！�

        臺下傳來哄笑。

        等笑聲平息一些，蔣老師抬起手示意他們安靜：“暑假永遠是彎道超車的機會，哪怕你保持勻速前進，也并不等于穩定。因為別人都在加速，而你一回過神，等到開學考試成績貼出來，才驚覺自己落后別人這么多�！�

        窗戶掩開一條縫，傅商昭一只耳朵聽蔣老師說話，另一只耳朵捕捉到樓下飄來的笑聲。

        梧桐樹下，某只貓咪，額外晃眼。

        短頭發女生笑得站不穩，念湖牙站在旁邊，扶她一把，眼中也閃爍著笑意，頭上別著的貓咪發卡，被陽光染成金漸層。

        “誒誒！我不小心把你口袋的兔子拽下來了�！�

        重新別上發卡，念湖牙突然聽見，不遠處博思樓高處，有人驚呼一聲：“我的作業！樓下的同學快躲開！”

        下一秒，作業本下墜的同時，被風吹開幾頁，還未展平，就重重落在地面。傅商昭在念湖牙抬眼看過來時，收回視線。

        莊清姿抱著熱烈的玫瑰推開門。

        “我們兩位高中生都辛苦了，因為你們優秀的表現，我準備了……”莊清姿從口袋中拿出兩枚玫瑰胸針，先給正站在門邊的莊言彼胸口別上。

        腿邊，醒醒爪子搭著他白色帆布鞋鞋面，咬住他的鞋帶，朝反方向跑。莊言彼無奈又縱容地由它玩，充當人形玩偶。

        “要表揚長大一點點的小朋友，也不能少了小紅花�！鼻f清姿松開手，打量他兩眼。他原本一身都只有黑白兩色，雖然好看，但缺少年輕人的活潑感。如今增添一小塊紅色，倒是剛剛好，“嗯，勉勉強強�！�

        深知莊清姿的愛捉弄人的性子，莊言彼垂眸，長指撫上紅玫瑰。

        背對著他走向念湖牙的莊清姿頭也不回：“不許摘，媽媽的一片心意，你至少要帶個幾分鐘吧�！�

        莊言彼：“……”

        “我一看這個香檳玫瑰，就覺得很適合小念。”莊清姿抬起手，幫她捋了捋耳側的頭發。

        念湖牙甜甜笑道：“謝謝阿姨。”

        醒醒還在努力和他的鞋帶作斗爭，偶爾伸出爪子，扒拉他的褲腿。

        莊言彼拖著醒醒，艱難走動。

        念湖牙拍拍身邊的沙發：“醒醒，來這里�！�

        醒醒耳朵抖了抖，依舊固執趴在他腿上。

        莊清姿眼睛一亮：“醒醒這么喜歡？我記得這雙拖鞋還有迷你版，這就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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