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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搶救


  海灘離醫(yī)院不過兩個街區(qū),即便再近,項戎也想早一秒到達(dá)。

  他沖上主路,想攔下一輛出租車,明明掛著“空”字的車子不算少,卻沒有一輛停下。

  或許是司機們看到了項戎背后那名渾身是血的病人,不想把車子弄臟,或是攤上什么責(zé)任,這才選擇了視而不見。

  “停車啊!”

  項戎急火攻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從身邊掠過,一輛接著一輛。

  急躁的怒火轉(zhuǎn)瞬熄滅,他心灰意冷,往醫(yī)院撒腿沖去。

  天色漸晚,人間被涂鴉成沉青色,高樓大廈亮起燈光,為暖陽的逝去紛紛吊唁。

  項戎邊跑邊給溫怡打電話,讓醫(yī)院做好準(zhǔn)備。

  晏清伏在項戎后背上,側(cè)臉貼在他的后頸,一顛一顛,血肉痛到扭曲,像一塊兒擰水的毛巾。

  “項戎哥哥……”

  項戎聽到了極小的一聲呻喚,側(cè)頭急聲道:“我在呢,你再忍一忍,乖啊。”

  風(fēng)是涼的,可體溫是熱的,好像貼在項戎的身上,痛感能減輕許多。

  晏清眼神迷離,有氣無力,說得很慢,每半句話都要喘上一口:“我、我不是故意要、要掃你興致的,只是我沒想到,這病,突然就犯了。”

  微弱的聲音幾乎被大風(fēng)掩蓋,語氣夾雜著歉意,還有道不盡的委屈。

  “我明明出發(fā)前,喝了一大碗藥的……”

  “不怪你,這不怪你,”項戎氣息不穩(wěn),心亂如麻,“再撐一會兒,就快到了。”

  晏清瞇著眼,看到了項戎衣領(lǐng)上沾了自己的血,他用手指輕輕揉搓,卻發(fā)現(xiàn)早已風(fēng)干。

  “對不起啊,把你的衣服弄臟了,”他愧疚地說,“我會幫你洗干凈的。”                        

                            

  每聽到一句話,項戎的心都會劇烈一疼,發(fā)酸的不只有腳底,還有眼眶。

  他忍住落淚的沖動,說:“晏清,別說話,留存體力。”

  痛感像一根長滿毒針的藤蔓,繞著身子層層裹挾,從內(nèi)到外,從上到下。

  晏清痛得眉梢緊蹙,睜不開眼,在低下頭的前一秒,他窺見了項戎布滿汗珠的側(cè)臉。

  汗水晶瑩,唯有一滴不是從額頭沁出,而是眼角。

  他慚愧,他不想讓項戎難過,想安慰的千言萬語匯到嘴邊,只凝成了一句話。

  “項戎哥哥,辛苦你了。”

  項戎緊咬牙關(guān),開不了口。

  消防救援的三年,他的肩上背過無數(shù)傷者,唯有這次最為沉重,壓得他肝腸寸斷。

  除了奔跑,什么回答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路狂奔,跑過的地方有滴滴答答的血水。

  醫(yī)院的搶救室早已就緒,只等患者的到來。

  “溫怡!溫怡!!!”

  項戎沖進(jìn)門廳,發(fā)瘋般大喊,全然不顧路人的目光,在急診部見到溫怡后,他將晏清放在了救護(hù)擔(dān)架上,隨著醫(yī)護(hù)人員向著走廊盡頭的搶救室一并沖去。

  他握緊晏清發(fā)寒的手,想幫他捂熱,也想給他足夠的安全感。

  可他沒有意識到,這里最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他自己。

  晏清躺在擔(dān)架上,迷迷糊糊地看向燈光下的項戎,嘴上含著笑意。

  “項戎哥哥,別擔(dān)心我,這地方我進(jìn)去過很多次了,很快就能出來。”

  “不擔(dān)心,我不擔(dān)心,”項戎汗如雨下,“你一定會沒事的。”

  晏清笑容不減:“等我出來了,我們繼續(xù)完成心愿吧。”

  好似一股氣堵在了喉嚨,項戎想開口應(yīng)好,卻哽咽到講不出話,只能拼命點頭。                        

                            

  擔(dān)架被推進(jìn)了搶救室,項戎則被攔在了外面,握著的手被迫松開,掌心沒了溫度。

  門一關(guān),紅燈亮起,項戎面壁而站。

  染紅的上衣已被汗水浸透,可他似乎聞不到血腥氣,也聞不到消毒水味,充盈鼻腔的只有桂花香,還有若有若無的顏料味。

  片刻后,溫怡走出手術(shù)室里,手上拿著一份搶救同意書。

  項戎沖上前,忙問:“晏清怎么樣了?”

  “還在搶救中,”溫怡臉色沉重,“晏清無親無故,只能找值班的行政領(lǐng)導(dǎo)簽字,我得先過去一趟,回來再和你詳說。”

  她剛要起步,搶救同意書卻被項戎一把奪過。

  溫怡一驚,只見項戎拿起筆便要簽名,她連忙伸手阻攔:“項戎,簽了字就具有法律效力了,出了事故可是要擔(dān)責(zé)任的。”

  可項戎沒有猶豫半分,一筆一劃地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怕,我是他愛人。”

  愛人。

  溫怡心頭一酸,看著白紙黑字,收回了搶救同意書。

  “既然你簽了字,那我有義務(wù)提前通知你,你得做好準(zhǔn)備……”

  項戎?jǐn)咳萜翚猓却鴾剽酉吕锏脑挕?br />
  “你得做好接受患者手術(shù)臺死亡的準(zhǔn)備。”

  死亡二字太過刺耳,扎得項戎仿佛失聰,他恍神剎那,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

  他問:“很嚴(yán)重嗎?”

  溫怡也面容難堪,點了點頭:“晏清靜脈塌陷,失血過多……”

  話沒說完,誰知項戎急聲打斷:“我是O型血,可以輸給任何血型,抽我的!”

  溫怡一怔,連連解釋道:“不用不用,醫(yī)院血庫充足,不需要你的,只是晏清他病情加重,癌細(xì)胞破壞了骨皮質(zhì),導(dǎo)致骨髓腔滲血,再加上腫瘤轉(zhuǎn)移到肺部,這才造成了大出血。”                        

                            

  一個個陌生的詞語沖擊著項戎的神智,他看著自己抬起的小臂,上面青筋幾乎凸起。

  原來自己連這點小忙都幫不上。

  他又喃喃道:“抽我的。”

  溫怡詫異地問:“項戎,你沒聽明白嗎?血庫里是夠的,晏清能不能挺過去和血量無關(guān)啊。”

  說完這句話,她后悔了。

  她看到項戎身體微微發(fā)顫,看到他緊握雙拳,看到他眼眶里再也噙不住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反光的地板。

  項戎始終低著腦袋,卑微的語氣也只重復(fù)一句話。

  “抽我的……”

  他想做點什么,卻什么也做不了。

  窗外梧桐新葉,蟬聲陣陣,鹿城何時進(jìn)了夏天,沒人在意。

  醫(yī)院熙攘,項戎安靜地坐在長椅上,扶額掩面,手里的海螺攥得生疼。

  他本不唯心,卻在今晚求遍了神明。

  五小時后,手術(shù)結(jié)束了。

  這次的結(jié)果喜憂參半,喜的是,晏清的命撿回來了,憂的是,醫(yī)生并沒有做太多的補救,只是盡力維持患者的生命。

  麻醉未消,昏迷的晏清被送到了病房,項戎寸步不離地跟著,卻被溫怡攔在了門外。

  “血雖然止住了,但病情基本無力回天,這次能搶救回來,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溫怡沉聲相告,“晏清生命力還挺頑強,一只腳都踏進(jìn)鬼門關(guān)了,硬是縮了回來,可能他還想回來再見你一面吧。”

  項戎從始至終保持沉默。

  溫怡忍痛強說道:“以他身體的受損程度,醫(yī)生說下一次犯病就沒必要送來醫(yī)院了,不是我們不收,是治療已經(jīng)沒用了。以前我總不讓晏清吃白糖,以后就沒有忌口了,想吃什么就多吃點吧。”                        

                            

  說完,她拿起針管走入屋內(nèi),還沒走兩步,只聽門外人冷靜問了句。

  “搶救費用是你出的嗎?”

  溫怡一怔,答了聲“是”。

  項戎淡淡說道:“單子給我,我來繳吧。”

  去繳費的路上,每一步都邁得沉重。

  項戎走路向來昂首挺胸,今晚實在抬不起來了。

  很快,晏清從麻醉中蘇醒,慢慢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溫怡激動道。

  “溫怡姐姐……”晏清左右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這間熟悉的病房,“你怎么在這?”

  “我給你打手臂針,止痛的。”溫怡說完,見晏清還在張望,又解惑道,“你項戎哥哥去交錢了,馬上就回來。”

  晏清這才安心,他沒有力氣,袖子是溫怡幫忙捋上去的。

  “這藥勁兒很大,剛打下去會有點痛,忍不住了就告訴我。”

  “好。”

  溫怡用碘酒擦拭,白皙的皮膚本該好找血管,卻因瘦弱找了許久。

  針頭扎入,晏清皺起了眉頭,像被馬蜂蟄到,又麻又酸。

  他咬牙,感覺骨頭都酥了。

  “痛嗎?”溫怡擔(dān)心問道。

  晏清瞇著眼睛,搖頭說“不痛”。

  針管粗大,又不能打快,只能慢慢推入。

  晏清不去看針管,只覺得手臂快要沒知覺了。

  汗珠往外冒,蟄得眼睛疼,淚水一涌而出。

  “痛嗎?”溫怡心如刀割,“再忍一忍。”

  晏清依然搖頭說“不痛”。

  針管推到底,溫怡拔出針頭,把棉簽按在注射口:“結(jié)束了,我?guī)湍惆匆话础!?br />
  “不用的,溫怡姐姐,”晏清松了口氣,“你去忙吧,我自己就可以。”                        

                            

  “好,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就按護(hù)士鈴,或者讓項戎喊我。”

  溫怡前腳剛走,項戎后腳就進(jìn)來了。

  重新見到晏清的那一刻,好似起死回生的人是項戎,等待過程中的辛酸在頃刻間消失,所有的苦都有了回報。

  “晏清!”

  “項戎哥哥!”

  項戎跑到床邊,見晏清按著棉簽,往手臂上一瞧,紅的青的,大大小小十幾個針眼赫然在目。

  想來這都是晏清這幾個月所受的苦,項戎心都碎了:“痛嗎?”

  同樣的問題,晏清也不知道為何,項戎問出來就再也偽裝不下去了。

  他滿臉委屈,顫聲道:“痛,好痛……”

  “沒事了沒事了,打完就不痛了,”項戎心疼不已,幫他扔掉了棉簽,放下他的袖子,“餓壞了吧,來吃點東西。”

  一聽到吃,晏清衰敗的臉色揚起笑容,一雙梨渦動人心魄。

  晚飯豐富多樣,項戎把晏清愛吃的都點了一遍,特意備注不要香菜,他用勺子搗碎,一口一口地喂給晏清。

  晏清被塞了一嘴,邊吃邊說:“項戎哥哥,我就說沒事吧,你看我又回來了。”

  項戎憋出一個笑臉,再次搓起晏清的手,握上就松不開了。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晏清其實沒胃口,可項戎說吃多了病才能好,所以他被迫咽下了。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想活著。

  每吃一口,他都會獲得項戎的一句表揚,哪怕咕嚕咕嚕喝口水,項戎都要夸他一聲乖。

  “項戎哥哥,我肚子里總是有這么多食物,我上輩子不會是個冰箱吧。”

  項戎笑了兩聲,一點他的鼻尖:“肯定還是個雙開門的大冰箱。”                        

                            

  歡聲笑語間,止痛藥起了作用,與項戎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痛苦永遠(yuǎn)減半。

  從前沒有父母,晏清不懂被愛是什么感覺,是熱烈,是浪漫,是飛蛾對炬火的神往,是梵高對印象的欽崇?

  以往住院時,大多的醫(yī)生和病友都喜歡自己,可晏清忽而意識到,那是因為不了解,有些人一旦熟悉了,反而沒那么喜歡了。

  但還有一些人,他們了解自己的過往,見過自己的不堪,知曉自己的脆弱,依然不肯離去。

  晏清現(xiàn)在明白了。

  可他并沒有多么欣慰。

  他是蜉蝣,是曇花,朝生暮死,轉(zhuǎn)瞬即逝。

  向日葵只能盛開一輪,何來的勇氣去擁抱長明不滅的太陽。

  “項戎哥哥,”他輕聲問,“如果我走了,你還會記得我嗎?”

  觸及心靈的詢問迫使項戎停下喂飯的手,他擦了擦晏清的嘴角,眉眼藏有數(shù)不盡的溫柔:“你不會走的,我會陪在你身邊一輩子,三十年、五十年,時間不是問題。”

  晏清低垂眼眸,噤聲許久,在項戎再一次喂飯時,他才開了口。

  細(xì)小的聲音有幾許輕松與豁達(dá),但不難聽出夾雜在其中的怯意。

  “項戎哥哥,不要忘了我。”

  項戎怔了怔,眼眶有些發(fā)紅。

  晏清側(cè)頭看向窗外的夜空,一輪圓月開始消減,像自己倒數(shù)枯萎的生命。

  他溫聲說:“我們回家吧,我想回家。”

  一股酸楚涌上心頭,項戎忍住情緒,慰聲說:“你剛做完手術(shù),醫(yī)生說要留院觀察一晚,你安心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回家。”

  晏清聽話地鉆進(jìn)被子里,眨了眨眼:“別關(guān)燈。”

  “不關(guān),別害怕,我在這里守著你。”                        

                            

  說完,項戎把他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點空隙都沒留。

  晏清只露了個腦袋,微微一笑:“項戎哥哥,晚安。”

  “晚安。”項戎一捏他的臉,安靜地坐在一旁。

  屋內(nèi)只開了一盞床頭小燈,月色如瀑布,淋在項戎的肩頭。

  少傾,他隱約聽到了晏清均勻的呼吸聲,小心起身,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響。

  他走到長廊,背靠在白墻,低下了頭,心臟也碎得四分五裂,好似被迎面的風(fēng)揪住衣領(lǐng),朝胸口猛打了幾拳。

  長廊內(nèi)的嘆氣,一聲又一聲。

  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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