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去太子宮時(shí)，天氣晴好，風(fēng)柔，花香，滿目綠意。

        寢宮外不見忙碌的宮人，，步過樹影清碎的花磚道，沿曲折游廊前行，迤邐向?qū)媽m而去。一路上不聞人語，只聽得磚道上裙裾悉卒，間雜著環(huán)佩玎玲。隔著老遠(yuǎn)，就能聽見亂摔東西的聲音，劈劈啪啪，像砸在自己的心尖上。寢室外烏壓壓跪滿了內(nèi)侍宮女，皇后的心只覺沒來由的一沉。

        穿過屏風(fēng)，里面通室明亮，窗戶扇扇大開著，熏籠里依然是瑞腦香，漏空煙霧如銀蛇狂舞。天濂赤腳，就著了輕薄的中衣站在寢室中央，剛要將手中的一盞御用茶碗扔在地上，見了皇后進(jìn)來，雙目只是茫然地看著她，緩緩地收了手。

        地上盡是碎瓷片，皇后一使眼，幾名內(nèi)侍慌忙跪在地面上，也顧不了受傷，用手收拾起碎片來。皇后見差不多了，才一步步朝天濂走去。

        “別進(jìn)來！”天濂忽然喝了一聲，皇后被唬得生生地收住了腳，微微一哂：“濂兒，我是母后。”

        天濂怔神一回，忽然赤腳就往外面走。皇后詫異地拉住他：“你沒穿靴子，想出去先穿了再走。”

        天濂不答，只向她搖手，示意她噤聲：“別說話，她一定在花園里躲著。”這時(shí)，宮女們走了進(jìn)來。天濂在恍惚中由宮女服侍穿了靴子，然后踏步就走。皇后憂心地看他一眼，沒有阻攔。

        天濂如夢游一般，自寢宮穿過游廊，沿著腳下的花磚信步走了一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向假山，他忙停住，一時(shí)不知該去哪里，癡立一會，離開假山，走至玉池畔一棵白玉蘭樹下，隨意坐在草茵上，望著水上的點(diǎn)點(diǎn)浮萍出神。隨行的宮人見了皆詫異，只得遠(yuǎn)遠(yuǎn)侍立，不敢進(jìn)前。

        皇后的雙目已是盈滿了淚水，強(qiáng)抑制住自己，用手中的帕巾半掩住。

        半晌，天濂又慢慢的起身，毫無表情地朝著寢殿走。宮人們亦步亦趨地跟著，這回天濂順從地躺下了。皇后幫他掖了被角，雙眼注視著他毫無生氣的臉，默不出聲。

        天濂的眼睛睜得很大，突然奇怪地問：“母后今日不出門？天好著呢，你每次就這樣喜歡出去的。”

        皇后輕輕搖頭，望向窗外殷殷春色。

        這個(gè)春天與以往的春天似沒有任何不同，百花盛放，香氣依人。以前皇上必一如既往地?cái)y了那些寵妃游覽于太液池岸。而她似近十年來的每個(gè)春日一樣，一如既往地只身一人去孽海樓。那時(shí)想來，即便周圍繁花似錦，富貴精致，亦不過是水月鏡花，黃粱一夢。

        如今皇上不在了，她搖身變?yōu)樽鹳F無比的皇太后，心情卻如落寞空寂的花，無聲地抽泣著。

        于是，她的聲音就有了少見的低落：“沒看見你父皇還躺在翎德殿里？母后犯不著被別人抓了話柄去。”

        她害怕天濂又問起那個(gè)丫頭來，雖她了解到中蠱的人會產(chǎn)生額焦、神昏、性躁的現(xiàn)象。小時(shí)候的天濂治愈得快，她倒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就不同了，天濂時(shí)不時(shí)的發(fā)作，讓她心疼得似被挖了心肺一般。

        身邊傳來輕微勻凈的呼吸聲，側(cè)臉看去，天濂已闔目睡去。她微微一愣，隨即重重的嘆氣著。

        她不是個(gè)糊涂之人，天濂一中蠱，方意識到楚士雄的詭譎奸詐，遠(yuǎn)非自己想的那么簡單。她不想看著天濂這副摸樣，即使那丫頭還沒死。圣旨反正是下了，逃了初一逃不過十五。和那丫頭比起來，楚士雄才是坐山猛虎，你動其不得，而又隨時(shí)提防著它一口將你吞食。她這就去找楚士雄和柳南天，要他們早日把生龍活虎的兒子還給她。

        “皇太后，二殿下來看皇上了。”

        皇后愣了一下，撫了絲帕起來。宮女打了帷幕，皇后抬眼望去時(shí)，一身青緞錦袍的天清已站在屏風(fēng)旁，拱手行禮。

        “清兒來了。”

        他們一向客氣，天清彬聲道：“孩兒來看看皇兄，皇兄有恙，可是輕省一些？”

        皇后迤邐著翠如清波的衣裙緩緩走到天清的面前，淡淡一笑：“能有什么恙，嗜睡罷了。”

        對先皇的這個(gè)二兒子，皇后一直淡淡的，除了那次豳州之行讓人刮目外，基本沒什么大的成就。自從先皇薨逝，對天濂更是勾不起威脅。

        “孩兒坐坐，和皇兄說幾句話就走。”天清也是淡淡的。

        皇后知道他們兄弟關(guān)系一向和睦，因?yàn)樾念^有事，語氣也親切平和：“喝點(diǎn)茶吧，那茶還是哀家煎的。”

        天清應(yīng)和一聲。他早就聽說，昔年，皇太后曾經(jīng)因?yàn)樯萍逡皇趾貌瑁瑯O得父皇眷寵。那邊宮女過來倒茶，天清擺手道：“皇太后煎的茶方要細(xì)細(xì)品味，你們退下，本宮自己慢慢飲來。”

        皇后現(xiàn)出歡喜的樣子，便嘮叨些舊事，無非就是和童淑妃的一些趣事，天清早已聽膩了，裝出好奇的樣子，見她并不急于離開，也就耐心地聽她講話。皇后煎就的茶果然極為佳妙，在茶水里恰到好處的投了一點(diǎn)雜果，飲來滿頰清香。

        皇后不知怎的停止了敘述，她覺得自己今日的有點(diǎn)反常，以前對天清從未如此親熱過，可走又走不得，生怕讓天清覺察出異樣來。

        天清倒大方，起身說道：“既然皇兄困乏，孩兒過去看一下就走。”

        皇后舒口氣，忙應(yīng)道：“你就去吧。”

        天清施了禮，獨(dú)自步入內(nèi)室。外面光線雖亮，室內(nèi)簾幕重重，將綽綽光影隔得暗了。天清屏著呼吸，朝著暗處一步步的走，那股清香一分分的繚繞著，薰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天濂圍著錦被蜷縮在床上，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了眼，出神地望著他。

        “皇兄，”天清輕聲叫他，聲音因?yàn)榫o張有了細(xì)微的顫抖：“皇兄可是要喝茶？”

        天濂也不理會，似乎自言自語的：“茶…要喝茶…”說完掙扎著要起床。

        天清急忙按住他：“皇兄別起來，我這就給你倒去。”說完回轉(zhuǎn)身，皇后不知什么時(shí)候已站在了身后，把他嚇了一跳。皇后的面容隱在陰影處，辨不出什么神色，看天清有點(diǎn)吃驚狀，反倒寬和的笑了笑。天清的臉色沉了沉，皇后頓覺尷尬。

        天清兀自走到茶幾旁，這回皇后沒有跟來。確信周圍沒人，他迅捷地從袖兜里取出了藥丸。

        將茶水倒入茶盞中，用犀角柄銀勺輕輕攪動。天清手掌中緊捏住已經(jīng)一分為二的藥丸，一顆心因?yàn)榫o張，極強(qiáng)烈地跳動著。

        半粒？一粒？

        以前都聽皇兄的，他自己何曾自主過？

        什么都是皇兄的，包括皇位，包括他心愛的女人。他沒能力爭取，可心里嫉妒了皇兄。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這一日，皇兄下了圣旨要處死她。就在這一刻起，他對皇兄又添了恨意。

        所以，他要讓皇兄吃點(diǎn)苦頭，這是皇兄欠他的，也是欠青瑣的。

        天清端了茶盞進(jìn)來，想將茶盞遞給皇后。皇后更不好意思了，手捏著絲帕緋紅了臉不好伸手，那邊天濂已經(jīng)等不及了，天清就勢將茶盞放到了天濂的手上。

        天濂啜了幾口，朝了天清微微一笑。天清的心里突然有了悔意，便勸道：“皇兄當(dāng)心燙著，喝慢點(diǎn)。”話音剛落，天濂仰起臉，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天清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隨之放了下來，輕輕攜住皇兄的手，握了一握，然后跟了皇后躬身退出。

        天濂又感到疲乏至極，不由昏昏沉沉，自行睡去。朦朧中，他聽到皇后喚宮女侍侯穿外帔的聲音，以及天清告退時(shí)履聲的微響。接著，沉沉黑暗降壓在他的身上，他在黑暗中逐步下沉，愈墜愈深。

        漸漸的，一些朦朧的形影紛紛紜紜地呈現(xiàn)出來，人踩在縹緲無底的深淵里。緊接著一片火光驟然明亮，他置身在無邊無垠的火海中。熊熊的彤焰一股股沖天而起，火不斷伸吐舌頭舔吮著他的全身，他登時(shí)似被拋在刀尖劍刃上，身上寸寸肌膚被不停的剮掉，血肉塊塊掉落…

        他翻滾著，發(fā)出痛苦的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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