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人的潛力是無限的，這話是否正確還有待驗證，但人的霉運是無限的這一點卻早就得到了證實————眼下洛陽君臣就證明了這一點。

　　在這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之際，他們居然把太子和玉璽都給弄丟了！

　　是的，就是在逃跑不成反被城中強盜給攆回皇宮的過程中，太子和玉璽不見了！

　　這下樂子可大了。太子是帝國的接班人，而玉璽是帝王的身份證，現(xiàn)在接班人弄丟了，身份證也不見了，那還不亂套啊！大家伙顧不上逃跑了，著爭忙慌的發(fā)動人手去找，然而現(xiàn)在洛陽城混亂到了極點，城中盜匪無數(shù)，各坊、各府衙掘壕筑街壘自守，在這種情況下想找到一個小孩，一塊玉璽，那難度真不是一般的高。換作太平年景，他們大可發(fā)動禁軍挨家挨戶的搜，可現(xiàn)在，那點少得可憐的衛(wèi)兵甚至不敢進入較為混亂的街區(qū)，還搜個屁！忙活了好一段時間，不管是太子還是玉璽，都不見蹤影。



　　天子和眾臣都絕望了，每日上朝都相顧無言，痛哭流涕。

　　堂堂天子，堂堂帝國重臣，像被欺負了的小孩子一樣哭天抹淚的，確實很丟人，但貌似現(xiàn)在除了哭，他們也做不了別的了。

　　他們還有心情哭，北宮靜、羊峻、蕭育等等這些仍在咬牙堅持的將領(lǐng)卻是哭都沒力氣哭了。

　　入夜之后，大雨停止，匈奴大軍的進攻也暫時停止了。

　　城墻甬道中尸體層層疊疊，在大雨中泡得腫脹發(fā)白，血水嘩嘩流淌，將城墻都給涂成了駭人的紅色。

　　張雄小心的避開那一具具尸體，搖搖晃晃的來到北宮靜身邊，喘著粗氣問：“少將軍，你怎么樣了？還吃得消嗎？”

　　北宮靜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好。宜陽一戰(zhàn)他雖然成功斬殺了那名勇猛無比的匈奴猛將，但也挨了重重一拳，那頭猛獸垂死一擊，自然非同小可，已經(jīng)傷到他的臟腑了。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真的不適合戰(zhàn)場廝殺，就連軍醫(yī)也勸他趕緊放下手頭上的事情好好休養(yǎng)，否則可能落下病根來。但就洛陽目前這形勢，他哪里有機會放下手頭上的事情休息幾天？哪怕稍一用力就五臟六腑絞痛，他也只能硬撐著釘在城墻上，指揮部下與敵軍廝殺。

　　他不能倒下，一旦他倒下，宜陽的悲劇就會重演！

　　本來宜陽防線還相當牢固的，可是在他倒下之后，短短幾天防線就被劉曜打崩了，大軍只能撤往洛陽這個死地，從一個包圍圈跳到一個更大的包圍圈中。如果現(xiàn)在他倒下了，他所把守的這道防線也會跟宜陽一樣，很快被在敵軍的猛烈攻勢之下土崩瓦解，到時候洛陽將變成可怕的殺人場。

　　他身體本來就虛弱，還淋了一天的雨，已經(jīng)在發(fā)高燒了，反應不可避免的變得遲鈍，過了足足三秒鐘才反應過來，知道張雄是在跟自己說話。他背靠著城堞緩緩坐下，說：“還死不了！”



　　張雄也坐下，看著軍士們冒著淅瀝瀝的小雨抬起一具具胡人的尸體直接從城墻上丟下去。他取出水壺喝了一大口涼水，說：“這胡虜沖殺得真夠猛的，這一天都被擊退了十七次了，擊退一股又來一股，全然不計傷亡……真夠瘋狂的！”

　　北宮靜也拿出水壺灌了一口，說：“都以為洛陽快完了，瘋了一樣狂攻，想沖進洛陽城里狠狠發(fā)一次財唄。”

　　張雄沉默片刻，問：“我們還能守多久？”

　　北宮靜說：“頂多也就再守個一兩天……我們已經(jīng)油盡燈枯，撐不了多久了。”

　　張雄嘆了一口氣：“拼盡全力苦戰(zhàn)這么久，最后落得這么個結(jié)果，真讓人不甘心啊。”

　　北宮靜說：“問心無愧就好。”

　　段隆也走了過來，這位鮮卑猛將顯得更加疲憊，那一身鐵甲上布滿了各種兵器劈砍刺戳后留下來的痕跡，有好多處甲葉已經(jīng)被打飛了，露出皮肉翻卷的傷口。這些天北宮靜將長水軍、涼州鐵騎和虎騎這三支騎兵分成四隊，盯住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當城墻面臨巨大壓力，即將崩潰的時候，這些鐵騎便打開城門殺出，對敵軍實施兇猛的反突擊，打亂敵軍的進攻節(jié)奏，為晉軍贏得喘息之機。段隆表現(xiàn)十分搶眼，每一次都帶著四百具裝重騎如旋風般殺出，小刀切黃油似的狠狠地切開胡人的防線，攪亂他們的陣型，被他沖上一回，胡人往往幾個時辰都沒有辦法恢復進攻。今天胡人不計代價的攻城，城防壓力空前的大，段隆頻頻出擊，一日之內(nèi)沖了四回，給予敵軍極大殺傷，自身傷亡也很大。當戰(zhàn)斗結(jié)束的時候，那四百具裝重騎只剩下一半了，長水軍、涼州鐵騎也差不多。

　　這位鮮卑猛將沉默的向北宮靜抱拳行禮：“少將軍！”

　　北宮靜說：“段校尉辛苦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段隆坐到張雄身邊，問：“少將軍!”



　　北宮靜說：“段都尉辛苦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段隆坐到張雄身邊，問：“少將軍，身體好點了嗎？”

　　北宮靜說：“好多了。”

　　段隆看著他燒得發(fā)紅的臉龐，嘆氣：“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多了的樣子，趁著現(xiàn)在胡人沒有發(fā)動進攻，下去休息一下吧。再這樣硬撐下去，驃下?lián)�心胡人還沒有發(fā)動進攻，少將軍你就先倒下了。”

　　北宮靜說：“再等等，到深夜如果胡人沒有動靜，我就下去休息。”

　　段隆知道他的脾氣，便沒有再勸。

　　伙夫抬著戰(zhàn)飯上來，開始挨個分發(fā)。

　　今天的晚飯是饅頭。不過，跟李睿精心做的那種又香又軟的饅頭不一樣，伙夫做的饅頭硬梆梆的，十分粗糙，里面摻著大量麩皮，讓人難以下咽。沒辦法，洛陽城嚴重缺糧，原本指望著去年秋天種下的小麥成熟后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結(jié)果匈奴大軍是掐著點發(fā)動進攻，麥子剛灌完漿，幾路大軍便殺過來了，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小麥晉軍是一粒都沒能收割上來，全便宜了那幫王八蛋。現(xiàn)在洛陽城內(nèi)都人相食了，有個饅頭吃已是天大的幸運，誰還有那個心情挑心揀四？別說里面有麩皮，就算有木糠他們也照吃不誤啦。

　　北宮靜身為將軍，又有病在身，可以享受一些特殊照顧，他分到了兩個不摻麩皮、又香又軟的饅頭和一碗加了胡椒的肉湯，一口咬開，饅頭里還帶肉餡的。

　　好吧，這個時代饅頭跟包子是不分家的，有餡的是饅頭，沒餡的也是饅頭，有餡沒餡全看自己的口味和口袋里的錢允不允許。



　　北宮靜喝了幾口湯，感覺淡然無味。現(xiàn)咬了一口饅頭……好吧，同樣是淡然無味，像是在嚼蠟。這倒不是伙頭軍手藝真有這么糟糕，實在是他現(xiàn)在病得厲害，就算吃熊掌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來。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努力的咀嚼、吞咽著，把這些食物一一吃下去。雖然現(xiàn)在他一點食欲都沒有，吃下去之后本能的有點想吐，但還是硬咽下去。不吃東西就沒有力氣廝殺，沒有力氣廝殺就得死，這個道理他十五歲的時候就明白了。

　　剛吃飽，一名錦衣中年男子便在數(shù)名剽悍的武士的保護下走了過來，向他一禮，說：“少將軍，家主有請。”

　　北宮靜很費力的喝下最后一口湯，慢慢放下碗，問：“羊侍中找我有什么事？”

　　錦衣男子說：“這個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北宮靜把碗放在地上，用劍柱地慢慢起身，說：“那，帶路吧。”

　　錦衣男子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后在前面帶路。北宮靜跟著他走下城墻，騎上馬，冒著小雨朝著皇城方向快步走去。

　　黑夜中的洛陽城安靜得可怕。原本這座城市在歷經(jīng)了兩年的孤立、圍困之后便已是死氣沉沉，在被司馬越帶走了十幾萬人之后，就更是空蕩蕩了，儼然一座鬼城。沿途所經(jīng)之處，好多地方路面都被掘斷，筑起街壘，由全副武裝的壯漢把守，整個洛陽城仿佛回到了環(huán)壕聚落時代，一座府衙或者一個街坊就是一個部落，部落與部落之間相互提防，時刻警惕著不讓別有用心的人進入自己的地盤，彼此之間以物易物，貨幣？不好意思，現(xiàn)在它是屁用都沒有！

　　穿過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小部落，靠著高頭大馬和精良的武器裝備嚇退了退了一股股試圖搶一票的強盜，北宮靜終于來到了羊府。

　　羊府同樣也是部落化了，羊家的家兵家將在外圍挖了深深的塹壕，插上鹿角，圍墻上有家兵家將日夜巡邏，除非得到家主同意，否則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北宮靜意思到，在塹壕外側(cè)便倒臥著不少尸體，顯然都是試圖越過塹壕進入羊府時被城墻上的羊氏家兵家將放箭射殺或者當場斬殺的，尸體在雨中泡得腫脹青白，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尸臭。

　　差點就把他好不容易才吃下去的晚飯給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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