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或者不戰？

　　作為大軍統帥的祖逖，也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就目前的形勢而言，不管是蕭育還是桓氏兄弟的主張，都是非常有道理的。現在曹嶷把一大半的家底都給拿了出來，如果能夠在決戰中殲滅這支主力，大軍將勢如破竹，直搗廣固城，到了那個時候，除非石勒愿意拿出更多的軍隊來幫助這個結拜兄弟，否則沒有人能夠阻止晉軍將山東全境打穿。但機遇往往伴隨著風險：敵軍的騎兵幾乎是晉軍騎兵的十倍，眾寡實在太過懸殊了。晉軍騎兵在戰術和訓練上固然遙遙領先，但是數量的差距也是無法忽視的，除非他們能夠一鼓作氣擊敗十倍于己的敵軍騎兵，否則一旦被纏住，先不說騎兵命運如何，步兵的側翼和后方將會失去騎兵的保護，在敵軍步騎前后夾擊之下，等待他們的將是極為悲慘的命運……

　　這是一次賭博，賭贏了，整個山東都將歸晉軍所有，而一旦賭輸了，將近四萬精兵強將將葬身定陶城下，無一幸免。

　　賭還是不賭？



　　祖逖有點拿不定主意，他想向朝廷稟報，可是定陶距離南陽數百里，只有哪怕騎快馬，一來一回也得好幾天。

　　敵軍真的會老老實實的等著他們，一連幾天什么都不干嗎？

　　他必須盡快做出選擇。

　　就在他遲疑不決的時候，他的長子祖渙私底下找他，問：“父帥可是在為是否與敵軍決戰而猶豫？”

　　祖逖說：“是啊。敵軍在騎兵方面的優勢實在太大了，此戰若能擊敗敵軍那倒還好，若無法擊敗他們，我軍必將在敵軍騎兵水銀泄地般的追擊之下全軍覆沒，片甲不還……數萬將士的性命全在我一念之間，這個決心，真的不好下啊！”

　　祖渙沉吟片刻，說：“父帥的擔憂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敵軍在騎兵方面的巨大優勢并不會因為我軍是否與他們決戰而發生改變，打或不大，他們的優勢都擺在那里。再者，倘若我軍掛免戰牌，三軍士氣必然低落，若是敵軍趁機發動進攻，我軍豈不是更被動？”

　　祖逖眸光一閃，問：“你的建議是什么？”

　　祖渙斬釘截鐵的說：“打！將所有主力都壓上去，跟敵軍血戰一場！山東父老在看著我們，江淮的鄉親在看著我們，無數北方流民也在看著我們，這一戰是勝是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他們知道，我軍不畏懼任何對手，即便敵軍擁有再大的優勢，我們也了跟他們殺個血肉橫飛！”

　　他笑了笑，說：“父帥，有時候戰場上的勝負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甚至幾千上萬將士的性命也沒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民心士氣不能丟！只要我們此戰重挫了敵軍，打出了我軍的威風，傷亡再大又如何？一樣地有無數質樸剛健的青年爭相入伍的！”

　　他的觀點很明了了：這一戰的勝負固然重要，但是民心士氣更重要，倘若晉軍逃避敵軍的挑戰，將會讓軍隊士氣低落，讓老百姓大失所望。老百姓不懂太過復雜的謀略、戰術，他們只知道晉軍不敢跟敵軍硬碰硬的打一場，晉軍是軟蛋！



　　一旦丟了民心失了士氣，仗就難打了。

　　大晉如今早就不是七年前靠著一支元氣大傷的禁軍苦撐危局、左支右絀的狼狽樣了，如今的大晉擁有三十萬訓練有素的府兵，擁有過百萬后備兵員，承受得起一兩次重大的失敗，承受得起一兩萬名精兵勁卒戰死沙場的代價。只是，石勒和曹嶷能否承受得起同樣的代價呢？

　　祖逖沉吟良久，下了決心：“打！把所有精兵強將全壓上去，跟敵軍大打一場！”

　　“蒼云軍步兵到哪了？”

　　祖渙說：“離這里還有三天路程。”

　　祖逖說：“命令他們務必在兩天之內趕到！”

　　大軍每天走多少路是有嚴格規定的，并不是越快越好，當然，更不是越慢越好。通常情況下一支大軍一天推進速度大致是十五公里，也就是三十里，并不是他們只能走這么點路，而是統帥必須要讓士兵們保持較好的體力，以應付隨時可能爆發的遭遇戰，同時還要照顧好體力比較弱的、生了病的軍士，防止大量軍士掉隊。當然，一些精銳部隊可以以每天四十里的速度行軍，而且持續數天甚至十幾天，這種部隊就相當厲害了，能不惹盡量別惹。

　　蒼云軍一直在以每天三十六里的速度趕路，已經連續走了七天了。要問他們為坐車不乘船……咳咳，船只得用來運軍資，至于車……一萬多人呢，哪有那么多馬車！

　　現在祖逖下了死命令，他們兩天之內必須走完三天的路程，至于會不會有人累傷累病，已經顧不得了。

　　祖逖是想等到蒼云軍趕到之后再與敵軍決戰，到那時他就擁有了將近五萬大軍，就算面對敵軍那數量眾多的騎兵也不慌了。打定主意后他先是召集眾將領同，向他們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統一思想之后便將那名軍使找過來，告訴他：“我同意決戰。回去告訴你們將軍，五天后我們在定陶城下決一死戰！”



　　軍使拱手行禮，回去傳話了。

　　石勒聽完后饒有興趣的聳了聳眉毛：“五天后在定陶城下決一死戰？”

　　軍使說：“是的。”

　　石勒問：“為什么是五天后？”

　　軍使說：“他們沒說。”

　　石勒沉吟片刻，說：“這里頭有問題……你且將敵軍統帥面對你時的言行舉止一一道來，不要遺漏任可細節。”

　　軍使便將見到祖逖后祖逖的一言一行如實道來。

　　石勒低聲說：“不對，不對！”

　　曹嶷問：“哪里不對？”

　　石勒說：“那位柱國大將軍的反應不對！他聲稱事關重大，自己拿不定主意，要請示朝廷，然而不到一天時間便回復說同意決戰，這里頭有古怪……從定陶到南陽，足有數百里之遙，就算他們的信使騎的是天馬，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跑個來回的！我猜測，他并不是去請示朝廷，而是召集眾將領商議去了。”



　　曹嶷說：“這等大事，自當與眾將領商議，也沒有什么不對。”

　　石勒說：“這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問題是，他僅僅用了一天時間便作出了決定，要求在五天之后決戰……從他們商議了整整一天可以斷定，他們對打贏這一仗并沒有十足的信心，不然也就用不著商議這么久了。但是他們明知道兵力遠沒有我們多卻還是同意決定，并且將時間定在五天之后，這只能說明……”

　　曹嶷神色一肅：“這只能說明，他們還有一支大軍正在趕來的路上，最多三五天就能抵達定陶了！這支大軍正是他們的底氣所在！”

　　石勒說：“考慮到漢人一向狡詐，可能那支大軍根本就用不著三五天，最多兩天便能趕到定陶了。”

　　曹嶷沉默片刻，說：“看樣子，我們得盡快動手了！晉軍驍勇鍵銳，兇悍異常，眼下這支大軍便已經很難對付了，再來一支大軍，我軍的勝算將少得可憐！”

　　石勒點頭贊同：“是啊，必須盡快動手了！”

　　如果祖逖在場，聽到這番話，他肯定要罵娘的。他就是擔心敵軍知曉蒼云軍將在兩天內抵達定陶，這才玩了個障眼法，要求五天后決戰，哪知石勒這家伙狡猾到了這種地步，僅僅憑借他與眾將領商議了一天才拿定主意以及要求將決戰日期定在五天之后這兩上細節，便猜出了晉軍還有一支大軍正在往定陶開來，而且很快就要抵達定陶了……

　　他娘的，這個羯胡頭子真的是奸猾似鬼！

　　次日五更天，定陶城那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啟，大隊大隊步騎軍從城中傾泄而出。定陶周邊那一座座規模龐大的營壘同樣是營門大開，騎兵在前，步兵在后，一股接著一股奔涌而出，如同壓到地面的烏云，掩蓋住了星光，就這么緩慢而勢不可擋的朝著晉軍大營壓去。

　　石勒這個人從來就不知道“規矩”這兩個字怎么寫的，他壓根就沒打算跟祖逖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決戰。在派出軍使向祖逖提出正面決戰的同時，他便已經下令三軍厲兵秣馬，修繕盔甲，務必在一天之內完成戰前的一切準備。為求隱蔽，他更是下令伙夫三更天就起來做飯，四更天將飯食直接送到營房，胡漢士兵都是躺在床上吃飯的————好幾萬人排隊領飯的動靜可不小，肯定瞞不過晉軍斥侯的眼睛，還是躺著吃好。



　　吃完飯后便披甲、集結，從城中，從那一座座營壘中，浩浩蕩蕩的殺出，他就是要打晉軍一個措手不及！

　　石勒和曹嶷各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在無數甲士的簇擁之下跟隨大軍緩緩向前推進。曹嶷望向四周，目之所及，盡是滾滾向前的人流，盡是兵器反射月光折射出來的寒光。這壯觀的畫面并沒有讓他生起豪情壯志，相反，他莫名有些悲涼：

　　奔赴戰場的這幾萬健兒里，不知道還有多少能看到今天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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