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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劍與日(十)


其實照霍景行的能力而言,這一拳是完全躲得開的。

        但他沒躲,反而坐得不偏不倚。

        符燦氣得牙癢,他這拳其實打得不重,頂多只是出出氣。但看到霍景行不躲,原本想出的那口氣淤積在心里,更是舊氣添了新火。

        他知道對方為何不躲,不是為了讓自己出口惡氣,只是懶得理他,無視得如此理所當然。

        “你到底想干什么?”幾乎要額頭碰額頭,鼻尖碰鼻尖。但這種距離在保持半秒之后就被符燦打破,他自己又后退了一步。

        沒別的,符燦覺得這人的表情很惡心,比自己的還要惡心。

        眼前的霍景行,眼底烏青,不知道在這里熬了幾個日夜。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瞳里滿是掙扎絕望之色,像是唯獨待在他的救命稻草身邊,才能獲得半口喘息。

        惡心死了,人惡心,臉也惡心。

        惡心惡心惡心。

        “你把他找來做什么。”霍景行將符燦無視得徹底,反而扭過頭沖著霍澤圖微微蹙眉。

        霍澤圖心想自己冤枉,這人哪兒是自己找來的,分明是符燦一路沖上來,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兇相。

        但人的確是自己放上來的,被霍景行責怪一聲,他也不算那么冤枉。

        “當然是□□揍你。”霍澤圖一扯臉皮開起玩笑,字里行間是對剛才那一拳的幸災樂禍。

        但他沒有幽默細胞,說出這種笑話讓誰也笑不出來。

        “你滾吧。”過了這么久,霍景行終于有三個字是對符燦說的。

        符燦沒動。

        哪怕霍景行用冷峻的目光直直盯著他,也沒挪動半個步子。

        “留下來也沒用。”

        語氣低沉壓抑,霍景行這話明明是對著符燦說的,卻不禁讓人覺得是在說他自己。

        留下來沒用,那也要留。

        霍景行不再鐵了心地繼續趕人,那便也不再有其他人沒眼力見的讓符燦離開。

        占據霍景行旁邊還空著的另一個位置,放在以前,符燦是一定要嫌棄地故作一些姿態,但他現在沒那個心情。

        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

        窗外月色昏沉,窗內氣氛也陰慘得嚇人。頭頂白晃晃的光透過密布的絲線照射到地板,昏暗得如同身處另一個世界。

        忽然,在無人走動時房間里卻突然有幾條絲線肆意亂晃起來,隨即那幾根線條帶動了整件病房的法陣,驚擾了這片安寧之地。

        “怎……怎么了?”

        剛剛蘇醒,奉西洲引入眼簾的是眼前這些莫名其妙的景象。

        自己如同獵物一般被纏繞在蛛網一般的細線上,稍微抬起無力的手腕,便擾亂了整個房間的制衡。

        這是,霍景行捆的?

        他這么恨我嗎?

        但下一秒奉西洲便發現,這絕不可能只是霍景行或者符燦其中任何一人,能夠獨自完成的杰作。

        這不是要害他的法陣,甚至真相與此恰恰相反,正是這個法陣吊住了他的命。

        精妙的法陣將龐大的魔力從地面提取出來注入他的脈絡中,而奉西洲本人已經殘破的脈絡卻留不住其中任何一點生機。

        他就像一條人工挖掘的河道,如果沒有上流源頭源源不斷注入活水,恐怕早就在干涸之下消亡殆盡了。

        奉西洲剛剛有點清醒的動向,就已經被在房間里等候的兩人敏銳地察覺到。

        他還沒有開口,床邊就已經被兩人圍住。明明這兩人平日里性格迥異,相看兩厭,此時卻難得和諧地同處一室。

        甚至于臉上疲憊而驚喜的神色都如出一轍,看得奉西洲莫名想笑。

        想笑,心里的暖流順著經脈流往四肢百骸,沒來由讓他又有點想落淚。

        “等了我很久嗎?”

        奉西洲本來想先問他的法器現在情況如何,但想來現在問這種問題太不近人情,于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更想知道這兩人等了他多久。

        “不久。”霍景行自然不會說自己已經守在這里幾天幾夜沒合眼,就好像說出來像是他在邀功似的,他不喜歡這樣。

        “我等了你好久的!”但符燦他語氣明明像是撒嬌似的,鼻頭卻一酸,眼看著泛紅的眼睛就要落下淚來。

        但兩個人都沒告訴奉西洲他究竟睡了多久。

        奉西洲動不了手腕,也動不了四肢,他全身上下為了連接絲線被切開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

        這些都是保命用的,他抱怨不得——奉西洲是知道的,像這種級別的聚靈陣都是救命的最后手段,耗材難以用金錢衡量。

        也不知道霍景行頂了多少壓力才調動了這些東西。

        但除此之外,奉西洲也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他自己的身體究竟已經成了什么樣子。

        他早該是死人了,只不過姑且從死神手里借回了半天命。

        一轉眼珠,奉西洲便看到站在門口裝作不在意,但目光一直瞥向這邊的霍澤圖。

        法陣材料是霍景行弄來的,但具體搭建法陣的工作絕對是這小家伙來做的。

        整個法陣依照地勢魔力走向而建,行云流水的紋路間將大地的生命力限制在方寸之地……奉西洲職業病又犯了,總是忍不住評價別人的陣法好壞。

        但不得不說一句,即使是他自己親手搭建同樣的陣法,可能也不會比這更好了。

        不枉他在霍家的時候指點了這小孩不少問題,不算是他浪費時間。

        沒人會在奉西洲面前不開眼地說他命不久矣之類的話,哪怕這話的確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這是他蘇醒的第二天。

        說是第二天,其實在第一次醒來過后不到半小時,他又因為靈力枯竭原因猝然暈倒,惹出周圍一陣騷亂。

        現在距離他第二次醒來不過才幾分鐘光陰,卻已經讓他覺得心口發悶,呼吸不暢。

        房間里仍是三個人,除了他,還有時刻待著的霍景行和符燦。

        但現在房間里的另外兩個呼吸聲安詳而平穩。

        哪怕是這兩人,在長期壓榨自己睡眠時間之后身體也終于敲響警鐘,被霍澤圖拖去強制休息。

        即使是休息,兩人也不肯離開房間,就隨意坐在某處合眼養神。

        奉西洲不愿吵醒他們,干脆閉著眼裝睡,在腦海里想著接下來的事情。

        都到了這種時候了,他向人說幾句遺言,總不算過分吧。

        遺言這種東西,說來討厭,無論誰提,都會引得在場其他人潸然淚下,哭聲凄凄。

        再有幾個軟弱的相互抱頭一哭,房間里回蕩著啜泣,讓人很難把剩下的囑咐說出口。

        但遺言又不得不說,否則真當哪天大限將至,該囑咐的事情來不及說完,讓人又沒法安心閉眼。

        雖然霍景行肯定不會流淚的,但那雙充滿熾熱愛意的眼睛光是盯著他,奉西洲都覺得自己可能會愧疚得說不出話。

        至于阿燦會不會哭,就不一定了——多半會哭吧,那家伙從小就是愛哭鬼。

        于是奉西洲想了又想,干脆把所有要說的想說的省略到極限,到時候找個機會一口氣說完。

        免得被人打斷。

        ……

        “第一,把我還沒來得及銷毀的法器都銷毀掉,免得再生事端。”這是最重要的,奉西洲一定要放在第一位說明。最初銷毀這些法器一半是為了自救,一半是為了避免給別人添麻煩,到了現在那些定時炸彈也都應該被拆除掉了。

        “第二,麻煩告訴喬禾那家伙,我之后不和他切磋了,但是手稿可以都留給他。”至于那家伙是燒了還是撕了,還是睹物思人在背后說他壞話,都無所謂。

        “第三……別急這是最后一條,我死掉就死掉了吧,別再管我,也別想我,尤其是你們兩個。”他本來想伸手點名批評霍景行和符燦,但手上層層法咒讓他動彈不得,也就作罷。

        第三條本來是想說,別想他,也別搞什么幺蛾子要把他復活,或者讓他附身在什么東西上做地縛靈。但奉西洲又怕這兩人原本沒這個打算,自己一提反倒給他們提供思路。

        呸呸呸,死人復活這種事聽起來就不靠譜,別到時候還多搭了幾個進去。

        于是奉西洲的遺言,被他想了又想,精簡到了極致,最后被床邊兩個人注視著,花了三句話說完。

        但和他想象的不同,沒人哭,也沒人打斷他。

        霍景行不像他想的那樣,眼前一張臉上表情兇神惡煞,第一次像是看待仇人一樣看著他。

        奉西洲聽到霍景行強忍著聲音里的哽咽,卻故意用威脅似的語氣惡狠狠地告訴自己,“我不會讓你死的,你的命在我的手里。”

        “那個字,你想都別想。”

        符燦也不想他想的涕泗橫流,撒嬌的哭包到現在也一滴眼淚沒流,反而鄭重其事地重復了奉西洲剛才說過的每一個字,“以上這些,我都答應你。”

        “我一定會完成的。”

        奉西洲終于笑了,他想這兩人果然合不到一起去。

        一個語氣強硬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一個卻又發誓幫自己完成心愿。

        兩個人的態度背道而馳,一左一右,難以和解。

        但無論最后做出何種舉動,奉西洲想,他肯定都不會責怪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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