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當(dāng)廷聽辯說
楊戩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么,不愿詳問,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過什么好的結(jié)局。當(dāng)下將話頭岔開,按之前的思路說下去:“天條未改之前,我決不能由著沉香那孩子冒進胡鬧。道祖,你且將近日來天廷的局勢略說一遍,我好去蟠桃會阻止沉香,順帶演一場好戲給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權(quán)位之后,你再設(shè)法找來一塊女媧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進一份完整的天條律法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說道:“七彩石?果然好計,你是要借女媧娘娘之名,行改寫天條之實?”楊戩看著他臉上喜色,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不僅如此,天條是樞權(quán)力的保障,若女媧娘娘在新天條上明示圣諭,由你道德天尊與玉帝王母一并監(jiān)護天條,那又會如何呢?”
啪地一聲,激動之下,連臂上的金剛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這才驚覺失態(tài),伸手?jǐn)z回,吁了口氣,說道:“老道也去監(jiān)護天條?好計謀……果然好計謀!”楊戩這時才將腰里的墨玉如意取出來,說道:“計謀雖不算太差,但并非當(dāng)務(wù)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門人天君了?”
他將玉如意放下,又道:“天君看了真君神殿罪臣楊戩的庫藏,不惜假借捉鴨為名,行查看偷盜之實,終于闖下了潑天的大禍。老君大義滅親,將天君擊成重傷,奪回失竊寶物報歸天廷。至于天君嘛,只須天廷三界通輯,想必不久也能應(yīng)聲落網(wǎng)吧!”語氣沉穩(wěn),似自己娓娓道來的盡是事實一般。
老君拿過如意收起,冷哼一聲,知道他炸毀仙庫的用心正在于此,天君定已兇多吉少。但此時如何肯與楊戩計較這些?當(dāng)下將天廷的事端擇要說了,又伸指在榻上寫下了瑤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寶貝外甥,正在此處與王母辯理,辯贏了天廷就會赦你三妹。我看,還是先將你未曾被擒的消息傳遞進去再說,這樣一來,王母就不會有絲毫的顧忌了。而論起爭辯說理,沉香的贏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贏,怕還要再有個千百年的心智閱歷才成。”
兩人計議已定,老君傳令下去,不一會便有回報,天王魔禮青被引去偷聽到豬戒等人說話,知道沉香使詐,正匆匆進瑤池報給王母。楊戩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這場破釜沉舟的豪賭,到底有了些回報。后面的路雖然艱險萬分,較之以前,卻已多了不少勝算。
離開兜率宮,楊戩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當(dāng)即親赴蟠桃會,神不知鬼不覺將他們帶入瑤池埋伏了起來。他和楊戩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說理不過,必然會暴跳大鬧。楊戩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會的附近,楊戩靜聽不遠處熱鬧的爭論聲。“思凡了,下界隨便找個人成親,大不了關(guān)上一陣子。到那時,天規(guī)豈不形同虛設(shè)了?”王母的聲音里仍是平素的冷靜優(yōu)雅,帶著明顯的得意,顯然已得知了魔禮青傳來的消息。楊戩又想起了燈看到的一切,掃一眼畢恭畢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聲。
伏羲女媧的行為,并沒有什么缺失,這兩個法器,也確能很好地維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經(jīng)想著將天規(guī)掌握在手里,盡全力消除擋在路上的障礙,但現(xiàn)在初衷不變,為了這三界的存在,卻決不能采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個方法了。
那兩個法器,以后還將是三界當(dāng)然的主宰,或許能慢慢架空它們手里的權(quán)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勞,自己并不感多少興趣。只要能救出母親和三妹,一家團圓,自己就算萬劫不復(fù),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所有的惡,就由自己來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惱怒地叫起來:“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斷七情欲,說明七情欲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動凡心是違背人仙本性的,天條不辨此曲折,反蠻橫無理地壓制本性,怎么能說是為了三界眾生,它根本就是在為禍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么?是欲,是情欲。神仙的職責(zé)是什么,是造福三界。天條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欲,還有貪欲,權(quán)欲,名欲等各種欲望。只要有欲望的人,只要你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就會成為這樣的人——”
沉香為之語塞,不甘心地追問道:“這么說,要做神仙,就要拋棄所有的欲望了?”
“對。”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們一家團聚做凡人還不行嗎?”
“不行。”
沉香又急又惱,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條是福是禍,都與我娘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你……你竟還是不準(zhǔn),存心不肯讓我們一家團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于在仙界開啟了一道欲望之門,就會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棄自己的責(zé)任,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神仙之身,來滿足欲望。”
王母緩緩地說著,帶著冷嘲的笑意。這樣的一個孩子,連天條是什么都沒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討論起三界的福禍?自覺言猶未盡,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為了要救出你娘,為了你們一家人能夠團聚,歷盡了艱險,這沒有錯,這是作為了個人應(yīng)該做的。但是天廷堅持不放你娘這也沒有錯,這是為了維護三界的秩序,為了你一個小家而擾亂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嗎?”
沉香再無話說,張口結(jié)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來這三圣母還是不能赦免。眾仙以為如何呢?”環(huán)視階下,目光落到孫悟空身上,“孫悟空,你覺得呢?”
孫悟空微一遲疑:“這個……”心知說理一時是說不過了,只得插科打諢道,“嘿嘿,放不放三圣母,那是你們天廷的事兒,和俺老孫沒關(guān)系!不過,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這個,您以前就說過,赦免三圣母,讓他們一家團聚,可如今娘娘幾句話,就給你否了。天條的威嚴(yán)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嚴(yán)可就……”故意連連搖頭。
明知這挑撥沒什么用,王母仍止不住惱意,指著他喝道:“孫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孫悟空冷笑道:“這若是沒事,俺老孫也挑不起來!剛才朕下問娘娘,娘娘說陛下說了算,陛下有了決定,您又給否了!這事兒大家都看到嘛,對不對?”
魔禮青回來之前,王母當(dāng)楊戩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說,順勢全推給了玉帝。玉帝由著沉香說理爭論,當(dāng)成了難得的好戲旁觀,三圣母放與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楊戩又是一場詐局后,豈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況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撓癢,她隨口就能駁得干干凈凈。
孫悟空越胡攪蠻纏,她心越是篤定,知道這一干人等已然技窮無奈,當(dāng)下話鋒一轉(zhuǎn),向?qū)O悟空說道:“本宮當(dāng)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說說自己的觀點。赦不赦免三圣母,當(dāng)然還是陛下說了算,再說,陛下現(xiàn)在還沒有做出最后的決定,你若是能駁倒本宮,也還不算晚。”在玉帝身邊悠然落座,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孫悟空為之語塞,只得打了個哈哈,干笑道:“俺老孫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務(wù)不便過問,你還是讓沉香來辯吧!”
玉帝微笑著靜聽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孫悟空以為,他應(yīng)有被落了面子的輕微不滿,卻不知他的反應(yīng),只不過是在遵循游戲應(yīng)有的規(guī)則——眼前的紛亂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見到了心愛玩具的興奮之情——除了安全無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計下的平衡,人心的變幻其測,原也是這三界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毀壞,隨之而來的喜怒哀樂懼惑,就象高明之極的樂曲,引人入勝。王母憎恨這些,因為她和他永不會真正擁有,時時提醒著,讓她無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卻始終認(rèn)為,若懂得欣賞那樂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如醉如癡地自得其樂。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那么,何不讓這存在多一些調(diào)劑,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強硬手段的壓制逼迫,又豈能真正的維持長久——以千鈞之石斷流,水勢積聚起來,遲早一天能掀開巨石,自顧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將巨石消磨于無形之。
石頭若是曉事,就該知道最好的自處之道是側(cè)身上岸,卻不是將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認(rèn)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脫于這個道理之外,贏得最后的成功——玉帝沉思著,又掃一眼階下那個被縛著的少年,目光里現(xiàn)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這少年無疑是斷流大河里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許有朝一日,真的會被這巨浪掀走,無論情不情愿……
“但就憑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又如何讓人相信那種可能呢——”一個念頭冒了上來,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聲,手指輕輕敲擊著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嗎?那么朕就給你一次機會吧,朕要看看,你的勝算有多大,看你是憑著單純的幸運呢,還是憑著你自身的出色……”
于是,他抬手示意,待瑤池內(nèi)外完全安靜下來后,緩緩說道:“沉香,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你只需說服了眾仙,無需說服朕和娘娘,若眾仙之有半數(shù)以上認(rèn)為三圣母該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饒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誰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滿,卻不敢發(fā)作,哪吒大喜,暗里一拽沉香,低聲道:“快說呀,沉香,現(xiàn)在陛下是向著你的!”孫悟空等人也是一迭聲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這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快說呀!”。
沉香張口欲言,腦卻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話,他反復(fù)思忖著,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駁的破綻,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縱私欲,而放棄仙職,也無形等同于縱容私欲作崇,怎么駁?又如何駁得到!他漲得滿臉通紅,又氣又急,越想找出天條有害三界的證據(jù),偏偏越覺得王母言之成理。
楊戩暗自嘆息,這孩子還是太過年輕,少不更事,鉆在天條為禍三界的牛角尖里出不來了。但三界的繁榮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礎(chǔ),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罷,就算是自己,不排除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條的時候,可又如何會由著一套禍水,去毀了自己權(quán)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為有了天條的約束,象撞毀不周山的那種上古神戰(zhàn),才沒有了在現(xiàn)今重演的余地。想證明這樣一套天條是在故意破壞眾生與三界的祥和與安定,沉香,你已將自己置于必敗之地了啊!
其實天條的要害,只在于監(jiān)護者將一些無所裨益的條款,也僵化神圣化得亙古不變——仙人的七情欲無法截斷,那么完全可以嚴(yán)格圈定仙人的責(zé)任,明確不得以私欲危害職責(zé)的范疇,為欲望指定專門的通道,而不是拼命的圍堵強壓,一味蠻干。
但此時的沉香,豈會有這等的眼力與閱歷?憋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一條理由。玉帝觀顏察色,看出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失望之下朗聲道:“沉香,你沒有話說,朕就沒有理由赦免三圣母。沉香,你當(dāng)真是無話可說了?”沉香被他這一追問,氣急里又添了幾分羞愧,頓起了孤注一擲的沖動,大聲叫道:“沉香有話要說!我娘動了凡心就犯了天條,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對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臉色一肅,厲聲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黃!”沉香叫道:“我沒有信口雌黃,就是你給了二郎神虛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泄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殺二郎神滅口……”
“大膽!”王母冷笑著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連本宮都敢誣陷!來人啦,給我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推出去斬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個孩子當(dāng)廷指正,悠悠然問道:“沉香,你這么說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么根據(jù)嗎?”王母怒道:“有什么根據(jù)?不過信口雌黃而已!”突然將怒火轉(zhuǎn)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們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嗎?帶上來和本宮對質(zhì)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禮:“小神在!”王母冷聲傳旨道:“即刻將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給我拉出去斬了!”嫦娥大驚失聲,急道:“娘娘,陛下!”孫悟空見勢不對,一個眼神,與佛門交好的一些散仙礙于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開口求了幾句情。
這孩子竟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前提下,提出這等與天條對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大事來!身在天廷的瑤池重地,放縱一時的口舌之快,指責(zé)王母違反天條,謀進不謀退,當(dāng)真是蠢不可及!
楊戩凝神傾聽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沉香的這種反應(yīng),不是來時就料到了的嗎?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顯未料到沉香會如此沉不住氣,老君輕瞥一眼楊戩的藏身之處,復(fù)又垂目拈須,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靜候局勢的發(fā)展。余下諸仙,除開與三妹或佛門有交情的的個別人等,誰不是在作壁上觀,樂得落個事不關(guān)已,高高掛起而已?
就連孫悟空豬戒,雖然是焦急萬分,卻也無計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楊戩暗嘆一聲,人心,天理,公正?若沒有強橫實力為后盾,縱然有一腔熱血,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沖動,那又有什么用?天理人心,當(dāng)真一定能贏回真正的公正與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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