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羅文推門的時候，紀行正側身坐在窗邊，膝上還放著一本八百年難得一見的紙質書。

        “怎么不關門？”

        紀行抬眼看到他，有點意外，但似乎并不怕他，甚至還有點高興的樣子。

        “噢。快下雨了，屋子里有點悶，通通風。”他合起書站起身子，嘴角的傷口已經結了痂，但下巴上的淤青仍在，他皮膚又白，那點紅紅紫紫在他臉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羅文見慣了滿身傷痕的兵，戰場上槍炮無眼，尤其是現代戰爭，武器的毀滅性強，有時戰斗激烈了，一些士兵連尸骨都未必能留下。但見慣了，卻未必等同于無動于衷。羅文軍人做久了，就習慣把身邊的人分成三類，一類是敵人，一類是戰友，還有一類，是需要被他們保護和捍衛的人。盡管羅文不想承認，但敵人的傷口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功勛，而戰友則是他的同類。他們一起流血，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冒著開膛破肚的風險無數次和死神打了照面，紀行顯然不屬于這一類人。他看上去就像那樣的男孩，應該坐在陽光很好的圖書館，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去舊得幾乎泛黃的古籍里，找幾行在羅文看來無關緊要的文字，并為自己一次圓滿的推理或者論證高興許久。

        他最不該來的地方就是這里。

        “我知道，你父親紀堯先生，是研究古代軍事史的教授。你對戰爭感興趣嗎？所以想來這里。”羅文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順帶瞥了一眼紀行放在床上的書名——《星際戰爭中的地緣政治研究》。

        “不，”紀行搖搖頭，很溫和地說，“我對戰爭沒有興趣。悲觀一點說，暴力才是人類文明史上一以貫之的東西，不是正義，不是自由，也不是美德。人類文明的興盛和毀滅都與暴力直接相關，第二次世界大戰推動了雷達、原子能、計算機的發展，第三次世界大戰讓人類的性別模式和性別分工出現了徹底地轉變，有時候我甚至在想，人類所謂的進化其實并不是為了適應優勝劣汰的自然，而是為了在自己愈演愈烈的暴力中活下去。”

        “上校，”紀行這樣叫他的時候總是帶著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直到羅文有些不自在地別過臉去。“你參與過那么多戰爭，應該知道，戰爭就是人類暴力最精密的呈現，但它的本質，跟六百年前非洲大草原上兩只雄性動物的打斗沒有區別，為了爭奪領地、食物、資源、□□權。您覺得這好看嗎？”

        羅文愣了半晌，沒有說話。紀行不像這里的任何一個人，戰爭會讓人對死亡產生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一種是對死亡的麻木，另一種是對生命的珍視，紀行哪一種都不屬于，他漠視戰爭，甚至于……他漠視所有主動或被動被戰爭吸納的人們。

        “那你為什么來這里？”羅文皺起眉，“你所有的體能成績和考核都是剛剛合格，當然，這種成績放在普通的部隊里已經算是不錯了，但以你的體質來說，這種成績應該已經是極限了吧。費勁心力加入全聯盟最危險的兵種預備役，你到底是為了什么？”

        “上校，你是在面試我嗎？”紀行拿起手邊的水杯，仰頭喝了一口。“按照您的思路，應該是必須抱著捍衛人類生命財產安全以及尊嚴這樣偉大的目的，我才有資格加入特備隊吧。”他靠著床欄，有些困倦的樣子，“上校，我沒這么偉大，我就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才到這兒來的。”

        “什么私心？”

        “很多東西都可以啊，畢竟馬呂斯有全聯盟最優質的alpha，特備隊又是馬呂斯的核心。優中選優，隨便帶一個回去我也不虧，比如……”紀行抬起下巴，笑得有些曖昧，只是因為他此刻鼻青臉腫，這個笑也算不得十分賞心悅目，“比如上校您。”

        羅文不屑地冷笑一聲，“那你還真是打錯注意了。”

        “怎么？”紀行一臉惋惜的樣子，“上校莫不是已經名草有主了？”

        羅文沒有接他的茬，只是站起身子，平視他的眼睛道，“今天你前腳剛挨了打，后腳聯盟太空戰隊的楊總務就給我打了電話，我知道你父親是他的老同學，不過，你也不是小學生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還要哭著鬧著找家長，這種事兒以后就不要做了。我希望你能清楚一件事，特備隊是在給前線培養和輸送戰士，不是你們這些公子哥用來體驗生活的。你是我這里今年招來的第一批omega，上面不想成績太難看，這我明白，但是我有我訓練士兵的方法和原則，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到這里來，合格就是合格，不合格就是不合格，楊總就是把我換了，該完成的項目，該達到的成績也一樣不會少。我放過你，真到了上面，敵人可不會放過你。我話說到這個份上，你能聽明白嗎。”

        紀行無所謂地笑了笑，“聽明白了，練得了就練，練不了就滾。上校不讓我告狀，我以后聽話就是了，放心，我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實在很難讓人信服，羅文懶得理他，回過神準備走人，只是窗外一陣風剛好吹進來，他身子一頓，恍惚中聞到了一股白松香的氣味。他警覺地回過頭，只看到淺藍色的窗簾在夜風中徐徐晃動，紀行正站在他身后，有些困惑地歪過頭。“教官還有別的事嗎？”

        羅文皺起眉，方才白松香的味道一閃而過，仿佛他的錯覺一般。

        “沒事了。”羅文正色道。“啊對了。”他回過身，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白色的藥劑，輕輕拋了過去。“你的傷，記得涂一點。”

        說完他背過身走了，順手帶上了身后的門。

        紀行抬手一把攥住了那支藥膏，又抬起眼看了看羅文的背影，眼睛里露出一絲笑意，像是跟自己說話似的，輕聲道，“晚安，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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