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聞總好！”

        “聞總早上好！”

        ……

        一路上,  不斷有人恭敬打著招呼。

        聞余目不斜視。

        他不用扭頭就可以猜到此刻這些人眼中的敬畏和害怕。

        怎么能夠不怕呢？

        眾所周知，余鼎的老板聞余就是個工作機器，他無情無欲,  沒有妻子，沒有孩子，甚至沒有女朋友，一個姓的親人也早就被他整得一無所有，個個窮困潦倒。

        隨著他年紀變大,  身上的威壓也就更加可怕，不管是公司的員工，還是求著和他合作的企業們，面對他的時候,  就沒有不緊張的。

        “老板早！”程秘書今年四十歲,  是寧秘書帶出來的人。

        寧秘書去年剛剛退下，他和鄭葉是唯二可以和聞余閑聊幾句的人,  但到底高強度工作使得身體不太行，跟不上聞余的節奏,  就只能退下了。

        程秘書打了聲招呼之后,  立刻開始匯報工作。

        聞余接過資料，一邊聽一邊翻看著。

        程秘書看起來很是沉穩,  要不沉穩的話，也不可能成為余鼎第一秘書,  可他站在聞余面前,  還是能夠從他的聲音里面，聽出一分慌亂。

        “嗯，就這么安排。”聞余淡淡道。

        而后，程秘書恭敬退出去,  聞余仿佛還能聽見他在關上門的時候，長出的那一口氣。

        辦公室陷入安靜。

        聞余沒有立刻投入工作。

        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他覺得格外有些孤寂。

        余鼎很龐大，這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但其實到了聞余這個年紀，也早就應該試著交給繼承人了，他該和寧秘書一樣，慢慢退下去。

        可聞余不知道自己除了工作還能做什么。

        這是他的重心，也是他的本能。

        所以依舊工作、上班、發展事業。

        他也曾被打倒的對手指著鼻子罵過，那人說——你聞余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你這一輩子的，看似繁華，但你的心是空的……聞余，你真可笑！

        可笑嗎？

        聞余不覺得。

        他童年悲苦，使得他對任何人都沒有信任，不愿意親近任何人，從不交付感情，也沒有遇到可以交付感情的人。

        但聞余一點也不覺得可笑，他報了仇，也創辦了這偌大的余鼎，他這一生是充實的。

        而且他已經立下了遺囑，在他死后，他的商業帝國將捐獻給社會。

        挺好的，雖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但這一輩子也足夠充實，達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一點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么不好。

        只是最近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覺得有些孤單。

        這種孤單來得很奇怪，以前他的日子也是這樣過，卻從來沒有這種情緒，最近不知道為什么，不管是到哪兒，都覺得好像身邊還應該有一個人。

        ——一個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當當的人。

        聞余的視線看向辦公桌的旁邊，那兒空蕩蕩的，但神奇的，聞余就覺得那兒應該有一個人，她言笑晏晏，她笑靨如花，她暖了他的心，擁抱他的孤寂。

        遲箏箏。

        聞余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他創辦了余鼎，是別人口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其實，他的人際關系非常簡單，這一生中，他能夠記住的人也實在是不多。

        遲箏箏這個名字他記得，是他曾經的未婚妻。

        為什么會想起這個名字呢？

        聞余的眉頭皺得死緊，那顆從來古井一般的心臟，竟然莫名跳動。

        “魚魚！”好像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呼喚他，那聲音軟糯甜膩，卻帶著滿滿愛意。

        聞余捂著胸口，眼眶竟莫名酸澀起來。

        ——從未有過的情緒蔓延。

        他好像忘記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甚至重要到讓他那顆古井一般的心臟瘋狂跳動，仿若失控。

        “遲箏箏……”他喃喃。

        腦海中，一個倩影閃過。

        “箏箏！！”聞余猛地坐起來。

        他的眼睛睜開，視線正好對上墻上掛著的婚紗照，那是他們年輕的模樣。

        聞余僵硬地扭過頭，床上，已經六十歲的遲箏箏嘟囔：“魚魚，干嘛呢，做噩夢了嗎？快睡吧……”

        她幾乎是無意識呢喃，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在他的后背輕拍兩下，但眼睛沒有睜開，沒拍兩下，呼吸就變得綿長。

        聞余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而后重新躺下，將遲箏箏抱進懷里，緊緊抱著。

        是個夢。

        不，或許不是個夢，是沒有遲箏箏的一生。

        對于那個聞余來說，人生就是那樣，如一口古井，平淡無波，說是充實，只因從未體會過填滿內心的甜蜜。

        但對于他來說，那是光想想就揮之不去的寂寞和孤單。

        聞余手再次緊了緊，遲箏箏習慣被他抱著，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得香甜。

        ——“箏箏，真好，感謝有你。”

        你真是上天給我的禮物。

        最最珍貴的禮物。

        -

        聞年和聞歲發現他們家二老又熱戀了。

        雖然一個六十五歲，一個六十歲。

        好吧，這些年，他們其實一直都很是恩愛，但相處了近四十年，有些時候，還是變成細水長流的溫馨。

        雖然時不時就給他們塞一嘴狗糧，可到底年紀大了以后，都含蓄了一點。

        但這幾天，他們又熱戀了。

        主要是還是因為他們家六十五歲的爸爸，不知道抽了哪門子風，突然開始各種秀恩愛，各種甜蜜膩歪。

        他們家六十歲的媽媽雖然一臉懵逼，但兩人感情好，她也向來是順著他。

        然后……就又熱戀了。

        兩人本來是來看望爸媽，結果進屋的時候，原本會來迎接他們的媽媽并沒有出來，保姆說他們在陳列室。

        兩人一前一后走過去。

        然后就看見遲箏箏依偎在聞余的懷里——

        “箏箏，你看這張，這是我們當時度蜜月的照片！”

        “我那時候真好看。”

        “你現在也好看，就是成了老太太，也是最好看的老太太。”

        “魚魚你也是，你就是成了老頭，也是最帥的老頭！”

        “箏箏我愛你！”

        ……

        兩人對視一眼，默默后退。

        回到客廳，聞年問：“要不然咱們走吧？爸媽估計也顧不上我們……”

        聞歲點點頭，非常贊同：“是的，我回公司去繼續處理工作吧，爸撂挑子后，公司一大堆事情全都是我的。”

        “那你也注意身體。”聞年身為哥哥，叮囑道。

        聞歲無奈：“你才應該是呢，別又為了做實驗忘了時間，被嫂子逮回去。”

        他們兄妹倆差了六歲，因為有一對過于恩愛的父母，所以從小到大，兩人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多，互相照顧，感情很好。

        關于兩人的事業，比起經商，聞年顯然對物理更加感興趣，現在已經成為a大有名的教授。

        而聞歲和遲箏箏長得很像，看起來就是一只小白兔，卻神奇的繼承了聞余的商業天賦，在經商上很有一手。

        也因此，聞余早早將聞歲培養起來，就撂挑子不干，將余鼎丟給聞歲。

        聞年和聞歲沒打擾父母，給保姆叮囑了幾句，又互相叮囑著離開別墅。

        -

        聞余和遲箏箏一輩子都很恩愛，互相將對方看成心肝。

        互相寵著縱容著。

        聞余一直很擔心遲箏箏身體，年輕時候鬧了那么一出，他后怕了一輩子，生怕她身體出點什么狀況。

        但幸運的是，遲箏箏身體一直很好，好像當初那場差點死亡的危機過后，就再無風波，她健康地活到八十。

        而這一年，聞余已經八十五了。

        “魚魚……”遲箏箏坐在病床旁邊，伸出滿是皺紋的手，握住床上躺著的聞余的手。

        她雖然蒼老了，但果然還是最好看的老太太。

        聞余也是最好看的老頭子。

        但他在一年前已經病倒，那時候醫生就讓準備后事，可他哪怕躺在床上，只能虛弱地給予一點點反應，也撐了整整一年，艱難地撐著。

        遲箏箏知道為什么。

        聞余說過，他絕對不會走在她的前面，如果他走了，不能想象留下她一個人，她該是怎么樣的難受。

        他寵了她一輩子，疼了她一輩子，便是臨了，也舍不得讓她傷心。

        “我感覺到我快要不行了……我知道你撐得很難受，我們一起走吧……”遲箏箏輕聲道，聲音虛弱。

        病床上，聞余閉著眼睛，卻張了張嘴。

        遲箏箏艱難靠近。

        她聽見他說——

        “箏箏，這輩子我很幸福……下、下輩子……還、還在一起……”

        這一年，他很少能夠清醒說話，但此刻，他好像格外清醒，也能勉強說話。

        遲箏箏剛剛這個動作已經用盡了力氣，她坐回來后，有些撐不住，便將腦袋靠在聞余的臂彎，淚珠滑落，點點頭：“好。”

        “我、我們……還定下、定下約定，下、下一世……你要記得赴約……”聞余艱難張嘴。

        “好……”她聽見自己應了。

        而后，合上眼睛。

        病床上，聞余嘴角揚了揚，帶著笑意，徹底沒了呼吸。

        他很開心，他們這一輩子有白首之約，所以終生赴約。

        現在他們又約定了下一世，箏箏是守信的人，無論人海茫茫何處，她都會來赴約。

        聞余笑著離開，完成一個約定，去赴下一個約。

        他愛這個女人，想和她相守生生世世。

        他不曾聽到，遲箏箏在心里說——

        “魚魚，對不起。”

        “下一個約定，我不能赴約了。”

        當初她身體已經冰冷，幾乎已然是死去。

        遲箏箏知道聞余的痛苦，她在那個白茫茫的世界，瘋狂叫囂著，掙扎著想要醒來。

        可是怎么都做不到！

        而后，她便看到一個影子。

        影子問她，如果睜開眼睛的代價是再沒有生生世世，只有這一輩子，她愿意嗎？

        遲箏箏答應了。

        她怎么能夠不答應呢？

        那樣的絕境還想醒來赴約，怎么能不付出代價？

        往后生生世世，抵不過這和聞余相守的一生。

        所以魚魚，對不起，我要失約了。

        遲箏箏靠著他的臂彎，徹底合上眼睛。

        -

        后記。

        遲箏箏不知道，在她和聞余一同離開后，虛無的空氣中，再次浮現一個虛影。

        虛影漸漸變得清晰，分明是年輕時候的遲箏箏！

        不，應該說是車禍以前的“遲箏箏”。

        虛影旁邊又驟然間出現一個老人，老人問虛影：“你真的決定了？”

        “嗯，她滿足了我的心愿，讓我看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我不想她就這么消失。她已經答應聞余，他們白首之約結束，還有下一世之約。”虛影道，聲音帶著羨慕。

        說話間，虛影就漸漸在空中消散，化為虛無。

        老人搖搖頭。

        視線看向病床上依著男人臂彎的女人，她原本正在消散的靈魂重新凝實。

        而后，她匆匆朝著一個方向追過去。

        她愛的人已經在前方等著她了。

        ——他們還有下一世之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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