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織成的水霧輕柔又不容抗拒地籠罩住了整座山頭，植物們因此被浸潤出一種深沉濃厚的墨綠色，沉郁地涂在山壁上。盤山路的表面同樣被這細小的水珠侵蝕了，變得濕滑泥濘，路緣下的景象是看一眼就要雙腿發軟的駭人，從這個高度翻滾下去必死無疑。

        司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付這糟糕的天氣和路況，心里不住地怨念翻騰。

        干倒斗挖土這一行的總是格外有講究，老爺子那一輩人從不在壞天氣里出發。

        “咱們是玩兒命的買賣，應該求個吉祥的兆頭。”秦老爺子用沙啞低沉的嗓音說。

        但他的孫女簡直離經叛道極了，把老爺子的交代當放屁都不如。他今天早晨給她打電話，詢問這樣的陰雨天，是不是要換個日子出發？結果卻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緊接著對面就飛快地掛斷了電話。簡直他娘的不可理喻！

        司機憋著一股火在山路上顛簸，后邊兩個沒心沒肺的全在睡覺，中間停下隨便往胃里填了些東西，又繼續朝著目的地進發。

        最后開進一個偏僻小鎮里的時候，天已經擦黑，秦慨望了望窗外，在黑瞎子開口嘲諷她當老板不體恤員工之前拍了拍司機的肩膀，說咱們找個地方吃飯休息，明天再繼續走。

        這鎮子小得很，開車一來一回的功夫就算遍覽全貌了，吃飯問題在路邊莜面館解決了，但好半天就是沒找著能落腳的地方，秦慨下車找當地人打聽了一番，才領著面包車停在一棟小二樓前邊，大門前涂著“賓館”倆大字的廣告牌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了，院里燈光昏暗，遠遠瞧著有些鬼氣森森。

        司機老劉被服務員帶去停車，秦慨背著一個大包到前臺，豪氣地把幾張人民幣往桌上一拍，說要三間房。

        原本站在她側后方的黑瞎子突然湊過來，把一張紅票抽了回去，說：“乖啊，就要兩間房，咱們省錢。”

        秦慨抱起手臂看了他一眼，說：“行，你和老劉擠一間。”

        黑瞎子嘴角一撇，猛然換成了一副委屈的腔調，“不是說不生氣了嗎？”

        “？？？”

        秦慨腦袋頂上頓時冒出一串問號，心想這位爺又他媽開始發神經，秦慨翻了個白眼，把腦袋轉回來，輕描淡寫地回：“別這樣兒子，你爸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然后她滿意地從余光里看見黑瞎子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間，秦慨嘴角提起一個得意的弧度，但幾秒鐘之后這位爺就深刻讓她認識到了自己是多么低估了這位黑道老流氓。

        黑瞎子順勢貼了上來，故作曖昧地貼著她的耳朵吹氣，說：“咱不是說好在外不提這個的嗎？”

        前臺小伙在他的話里極其迅速且驚恐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火速低下了頭，裝作整理東西的樣子，秦慨發誓那短暫的一秒鐘足夠讓她看清他滿眼的“你們城里人真會玩”。

        秦慨磨著后槽牙罵了句臟話，一把拿起鑰匙，扭身就朝二樓去了，用鞋子把水泥臺階踏得震天響。

        短暫而無效的抗爭后，秦慨氣喘吁吁地坐在床上，和對面的黑瞎子大眼瞪小眼。

        “黑爺，”秦慨嘆出一口氣，假笑，“您今天這他媽鬧得是哪一出？”

        然后黑瞎子朝她伸來一只手，掌心向上攤開。

        秦慨警覺地朝后移了十公分，“老板可沒有陪睡的義務。”

        “地圖，”黑瞎子陰森森地吐出兩個字，嘴角的弧度再一次變得鋒利且涼薄。

        秦慨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張嘴想裝傻說沒有，但這話假得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口。她著意把地圖藏著，說白了就是一個不信任，一來是這個人實力太強，又神神秘秘的，總讓人提著一股沒法子完全把控的不安；二來秦慨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什么都輸不起了，這個斗是她的最后一仗，她不敢冒任何不確定因素帶來的風險。

        看她半晌沒反應，黑瞎子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秦慨一個激靈彈到床頭，聽見他說：“如果你不想這個斗被別人捷足先登，就配合一點，把孫天賣你的地圖拿給我。”

        別人？什么意思？

        秦慨僵住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說，”黑瞎子覺得好笑，“你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他只把消息賣給了你一個人吧？”

        “你知道什么？”秦慨問，臉色發白。

        黑瞎子聳了聳肩膀，“在你聯系我之前，還有別家找過我。”

        “奶奶的，這孫子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坑我。”

        秦慨的面孔又被怒火燒得通紅，她在房間里踱了兩個來回，把孫天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問候了一遍才算是泄了憤。然后她看向一副大爺樣兒的黑瞎子，手指摸上腰后的槍，咬牙問：“黑爺這算是跟我攤牌了？”

        “攤牌？”黑瞎子反問。

        “一人不接兩家活，您可別欺負我年齡小。”

        “我不是那壞規矩的人。”黑瞎子叉著手往后一靠，露出個欠揍的笑容。

        “意思是您二選一挑了我？得了吧，”秦慨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誒！”

        黑瞎子忽然從床上彈起來，閃電般地伸手按滅了頂燈的開關，不由分說推著秦慨擠進門后的角落里。

        “你他媽－－”

        秦慨剛蹦出三個字來，就被黑瞎子結結實實地捂住了嘴，另一只拿著槍的手也被死死扣在身后。

        “你現在最好試著信任我，”黑瞎子在她耳邊說，嘴角常常掛著的笑容此時在窗外滲進的月光里顯得格外瘆人。

        秦慨忙不迭地點了點頭，繃著身體一動不敢動，隔著門板，她隱隱約約聽見有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后在他們門前停了下來，空氣短暫地安靜了一會，接下來就是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

        狗日的，他們在撬鎖。

        看著開始轉動的鎖芯，秦慨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空著的手指用了吃奶的力氣勾著黑瞎子的手腕，拼命地用口型問他現在該怎么辦。

        黑瞎子不為所動，反手把她另一只手也折了回去，無聲地回復：“閉嘴。”

        緊接著，又一個腳步聲在這里停下，門外兩個人低聲地交流了些什么，秦慨聽不清楚，只知道很快，他們就雙雙離開了，走廊重回一片死寂。

        秦慨揉了揉一雙酸痛的手腕，掏出手機開始編輯信息。

        “干什么？”黑瞎子截住她的動作。

        “給老劉發消息，咱們得趕緊離開這兒。”

        “走個屁，”黑瞎子抓著她的手腕一翻，秦慨只感覺一股子酸麻涌了上來，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勁兒，手機順勢落進了黑瞎子掌心。

        這位爺拿著她的手機往床上一躺，說：“秦老板，房錢可不能白花。”

        “操，”秦慨罵了一句，然后又立即壓低音量，“剛剛門外他媽有人在試著撬鎖！”

        “放心，”黑瞎子還是一副懶洋洋的腔調，“他們不想在這惹麻煩，鎮上容易招來條子。”

        “這幫人是什么來頭？買了消息的另一家？他們到底什么目的？”秦慨懶得理他，又甩出一連串問題。

        “怎么著？現在肯信我了？”

        秦慨緩緩吐出一口氣，“選我的理由，以及問題的答案。”

        “人傻，圖財，勢力薄，……”

        黑瞎子露出一個微笑，大有不過癮，要繼續說下去的架勢，秦慨連忙制止了他，“那這幫人的目的呢？”

        “為了地圖。”黑瞎子回答。

        “孫天沒給他們地圖？還是說，”秦慨的臉色變了一變，“我們手里都不是完整的地圖？”

        “bingo!”黑瞎子打了個響指，示意秦慨把地圖拿過來。

        “可我明明破解出了坐標，也找出了合適的線路，”秦慨把地圖在床上鋪開，眉頭緊皺。

        這是一幅古老的星圖拓本，旁邊清晰地標注著秦慨經過推演得出的目的地坐標－－北緯39°24''，東經114°30''。然后經過gps定位，秦慨確定了墓穴在地圖上的位置，并且用紅色醒目地畫出了一條路線。按照原計劃，他們明天本來應該開車去到一個叫峪王村的小村莊。

        “你算出的坐標沒錯，我們得想辦法搞到另一半地圖，”黑瞎子說。

        “咱們也半夜溜門撬鎖？”秦慨把地圖收進懷里，拍了拍黑瞎子的肩膀，“我打賭，黑爺你這門技術肯定比他們強。”

        “喲，事兒還沒成呢，就這么迫不及待要把我送進局子？”黑瞎子一句話里語調轉了十八個彎兒，一股陰陽味兒。

        “哪能啊，”秦慨沒想跟他拌嘴，打了個哈欠，和衣躺回自己的床鋪上，把地圖壓在胸口，右手里扣著那把迷你手槍。她安靜地看了一會黑瞎子的側影，突然又問：“可是黑爺，他們如果改了主意，再來怎么辦？”

        黑瞎子那邊發出一聲悶笑，翻了個身朝向她，說：“睡你的覺。”

        秦慨讓他噎了一下，不甘示弱地轉了個話題開始挑刺兒，“我說黑爺，白天耍帥還不夠，到晚上睡覺都不摘墨鏡？回頭您睡眠質量下降，我可真擔待不起。”

        “人脖子后邊有個穴位，輕擊暈厥，重擊致死，”黑瞎子突然慢悠悠地說道。

        “……啊？”

        秦慨愣愣地張了張嘴，沒反應過來，還在悄悄腹誹這尊大佛的思路也異于常人，一秒就能從偶像包袱跳到中醫針灸。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睡不著，我可以幫你，”黑瞎子邊說邊撐起半個身子，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容。

        “……”

        秦慨停頓了一下，然后迅速扯起被子蒙過了頭頂。

        －－論如何一秒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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