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觸覺被無限放大，秦慨感受到那一小塊彼此相貼的皮膚傳遞來近乎滾燙的體溫，她平時并不是個對肢體接觸很熱衷的人，但此時卻從中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安全感。

        兩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移動，五步后越過轉角，秦慨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跟著黑瞎子的節奏挪動腳步。

        一開始秦慨覺得這絕對的黑暗幫了大忙，伸手貼到臉上都不見五指，更別提那條大蛇，否則要真讓她眼睜睜瞧著自己一步步往它嘴邊送，本能的求生意志只會讓她腿軟得連半步都邁不開。

        不過很快，秦慨就發現這種眼不見為凈的鴕鳥策略其實根本不管用。人是一種很奇妙的動物，除了靠正常感官接收信息的五覺，還有種東西叫第六感，封閉視覺也沒有用，秦慨仍舊會覺得冰冷的鱗片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邁進那張齒牙如匕的血盆大口里去。

        提心在手地走了一段時間，秦慨慢慢松懈了神經，可就在這時，比先前放大了數倍的鱗片摩擦聲陡然在距離他們非常近的地方響了起來，讓他們瞬間暫停了任何動作。秦慨被嚇得險些不能呼吸，全身上下的血好像都一并凝住了，涼氣兒一路從腳底板躥上天靈蓋。

        他們繃著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那幾秒鐘里秦慨甚至感覺鼻尖彌漫著一股陰冷的腥氣揮之不去，仿佛血紅分叉的信子正貼在她臉前。秦慨反手握上黑瞎子的手指，驚懼之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勁兒，連手背上的筋都隱隱抽痛。

        黑瞎子安撫性地回握，指腹帶著一點力道劃過她的手背，帶來清晰的粗糙觸感。

        以秒計算的時間簡直長得讓人窒息，慢慢地，秦慨聽見鱗片摩擦的咝咝聲音漸漸消矢了，大蛇似乎重新安靜下來。

        還好，還好。

        狂喜之余，秦慨極其克制地吐出一口氣，慶幸地輕輕點了點黑瞎子的手背，得到了對方相同的回應。

        他們放平心態再度出發，秦慨小心翼翼挪出第二步，同時聽到不遠處怪異地發出“砰”地一響，轉眼一道亮光拖著尾巴在黑暗中劃出一條明顯的弧線。秦慨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那是什么，就聽到頭頂傳來一聲幾乎震碎耳膜的炸響。

        完了。

        兩個大字在腦中一閃而過，接著秦慨感覺頭腦倏地一空，滿耳朵都是嗡嗡聲，眼球傳來異樣的灼痛，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冒個不停，蟄得眼角又辣又酸。秦慨強忍著不適強撐開眼皮，這才驚恐地發現自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視野里只剩下一片朦朧的白光。她徒勞地張了張嘴，同樣也聽不見自己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

        很快，又有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上了背后的山壁，碎石當即像瀑布一樣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秦慨身體不受控制地一晃，整個人一頭朝著裂谷栽了下去。

        那個瞬間里，秦慨幾近絕望，本能地在空氣里亂抓了幾下，陰差陽錯抱住了一條鐵索，巨大的沖力墜得她手臂幾乎脫臼，但她還沒來得及真正抓穩，第二下撞擊接踵而來，伴隨著巖石開裂的不詳聲響，鐵索帶著她急速下墜，擺錘似的悠出一道大圓弧，把秦慨狠狠地甩到了對面的巖壁上，五臟六腑都被這一下撞得移了位，秦慨嗆咳出幾口血沫，只感覺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的變幻不停。

        其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鎖鏈足夠長，秦慨強撐著精神抱著鐵索往下滑了一段距離，終于在觸碰到地面的那一刻腳下一軟，徹底昏迷了過去。

        ……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意識再度回歸身體時，首先感受到的是絕對的沉寂，緊接著是耳鳴，從微弱一點點演變為尖銳，秦慨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什么都記不起來，只知道四周仍舊漆黑一片，她甚至沒法判斷這究竟是真正的黑暗，還是自己實際上已經瞎了。

        她又躺了一會，漸漸回憶起自己現在在哪里，回憶起那枚突如其來的照明彈，那條大蛇，還有－－黑瞎子！

        秦慨一個激靈，當即掙扎著想爬起來，但剛動一下就覺得身上疼得要命，腦袋泛起一陣一陣的暈眩。沒辦法，她只好暫且作罷，慢慢舒展開一只手臂往四周摸，可觸碰到的全是大塊的碎石。

        他沒跟她在一起，他在哪？

        秦慨想，心里止不住地發慌，好不容易咬著后槽牙硬是撐起了身體，結果左肩一軟又砸回了地面，秦慨嘶嘶地抽著涼氣，小心地去碰傷處，一股未曾預料到的劇痛驟然攫住了她的神經。

        大概是肱骨和肩膀連接的地方骨折了。不用琢磨，鐵定是和山壁撞上那一下成了這樣的。

        秦慨在心里罵街，安靜地緩了幾個呼吸的工夫，然后猛一使勁把自己撐了起來，不過卻再沒有站起身來的力氣了，只感覺一陣頭暈眼花。她按著胸口，忍不住吐出兩口酸水，吐夠了就四肢著地一點點地往前爬。

        她先是摸到了巖壁，緊接著是那條救了她命的鐵索，秦慨大致找回了方向感，順著山壁一點點往回摸索，擔心再引來大蛇，只好小聲地叫著黑爺，期盼黑瞎子能聽見她的聲音。

        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石硌得秦慨生疼，她左肩有傷不能使力，右手支撐著絕大部分重量，手心因此被蹭去了一大塊皮。但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她再一次叫黑瞎子的名字時，左手邊驟然傳來一聲石塊滾落的悶響。

        秦慨欣喜若狂，手腳并用地爬過去，“黑爺？是你嗎？”

        又是一塊石頭落下。

        秦慨伸出手，摸到前面是一小座石堆，這才意識到這人恐怕是被碎石埋住了，連忙用手去扒，嘴里不住地低聲念叨著黑爺千萬撐住，我在這兒。終于，在推開幾塊略大些的石頭后，秦慨碰到了一只骨節突出的大手。

        “我抓住你了。”

        秦慨小聲驚呼，跪在地上一面清開旁邊的碎石，一面死命抓著黑瞎子的手朝外拽，不大一會，秦慨感覺對面力道一松，知道是他掙了出來。

        “你怎么樣？”

        秦慨問，在虛空中四下摸索，然后伸出的手被凌空抓住，身邊這人發出一聲很輕的笑，啞著嗓子說：“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秦慨現在才徹徹底底地松了一口氣，脫力靠在石堆邊上，過了一會又問：“你那兒還有照明工具嗎？”

        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后一段微弱的藍色光芒漸漸在黑瞎子手中暈開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秦慨揉了揉仍舊隱隱作痛的眼睛，終于在這一刻確定自己還能視物，簡直欣喜若狂。她接過熒光棒，一面舉著查看四周的情況，一面說咱們得找個安全些的地方休息。

        黑瞎子沒有回音。

        秦慨回過頭來，驚訝地看見黑瞎子正坐在原地，看起來異常痛苦地把臉埋進了雙手之間。

        “黑爺，黑爺？！”

        秦慨急切地喊了兩句。這人剛才還樂呵呵地說沒事，眼下又突然成了這副模樣，秦慨越想越方寸大亂，手上握著熒光棒，毫無章法地在他身上亂摸，“這是怎么了？黑爺，是傷到哪兒了嗎？操，讓我看看，你究竟傷到－－”

        “誒，”黑瞎子突然按住她的手，聲音沙啞得難聽，但仍舊帶著幾分慣常的調笑，“耍流氓啊老板。”

        秦慨身體一僵，又是一陣無名火起，甩手退了好幾步，撇開頭朝向暗處，惡狠狠罵道：“操，我是擔心你，是他媽擔心你，知道嗎？”

        結果她說完好一會，也沒聽見這人出聲兒，秦慨回頭，這才看見黑瞎子正一邊齜牙咧嘴地抽著涼氣，一邊調整坐姿，那副倍兒炫酷的墨鏡上邊也爬了兩條顯眼的裂縫。

        “媽的，”秦慨揉了把臉，又回到他身邊，“黑爺，說實話，到底傷著哪兒了？”

        “真沒有，”黑瞎子輕描淡寫地回，甚至刻意活動了一下胳膊腿，說：“一根骨頭都沒斷。”

        他說話的時候臉不自覺地朝旁邊側了一下，然后才再度轉向她，秦慨頓了一下，心里陡然冒出個不好的感覺，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黑爺，你看那邊是什么？”

        “怎么了？”

        黑瞎子立即集中了精神，但秦慨注意到，他沒有第一時間鎖定她注視的方向，而是在原處不自然地定格了片刻，就像是、在用聽覺捕捉四周的動靜。

        秦慨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黑爺，你的眼睛－－？”

        “你試探我。”

        黑瞎子反應了過來，嘴角都跟著掉了幾度，他停頓一會，最終還是轉向了秦慨的方向，語氣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我看不見了。”他說。

        “……”

        最糟糕的猜測被證實，秦慨說不出任何話來，伸手惡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黑瞎子先是聽見幾段又深又重的呼吸聲，緊跟著就是拳頭砸向石面的悶響。

        他起身攔住秦慨，用手指捻了一把她指間黏稠的血液，吊兒郎當的不正經笑容再一次回到了他的臉上，“爺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瞎子了，該崩潰的是我，秦老板。”

        秦慨看著他的臉，后槽牙咬了又咬，末了嘆出一口氣，把他揪回原位坐下，說：“讓我看看傷口。”

        她以為是墜落時石塊傷了他的眼睛，一面說著，一面把手指小心地搭在他的墨鏡框上，但沒來得及做下一步動作，黑瞎子的掌心緊扣上了她的手腕，空氣靜默兩秒鐘，他微微用力卸掉她的力道，緩慢卻不容拒絕地抓著她的手落回地面。

        “是那枚照明彈，”他解釋。

        “照明彈？”

        秦慨難以置信地反問。照明彈不比閃光彈，后者會在一瞬間發出幾乎致盲的強烈亮光，前者則要溫和多了。只是剛剛那枚照明彈的炸點距離太近，他們的眼睛又處在黑暗的環境中太久，才會出現視力受損的狀況，但這應該只是暫時的才對－－她剛剛、甚至可能是醒來時就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視覺，黑瞎子沒道理到現在還是失明的狀態。

        “－－別問。”

        像是察覺到她的疑惑，黑瞎子吐出兩個字，恰到好處地打斷了秦慨即將出口的話。秦慨看著他，感覺到這人攥著她手腕的力量隱約加大了幾分，可臉上卻還是波瀾不驚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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