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依然裝作沒有聽見，依然專注地躬身打鐵。

        他的汗衫很短，敲下鐵錘，再次仰首時，便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兩肋之間的骨頭，隨著身體的舒張，一動一動。

        這些天以來的打鐵生涯，雖然辛苦，但卻讓人覺得收獲頗豐。嵇康能夠很明顯地覺察到他的身體各個部位的筋骨，正在愈發變得強壯。尤其腹部位置，變化最大。以前是軟軟的皮肉，現在居然生成了八塊堅硬的腹肌，實在難以置信。

        鐘會以為嵇康真的沒有聽見，就繼續向內走近了一些，重復一遍剛才的話。

        嵇康還是沉默不語，目不斜視。似乎，他已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石墩上的鐵器，無暇旁顧。

        這一回，鐘會才切切實實地感覺遭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堂堂的征蜀將軍，想要放下姿態，委身跟一個下三濫的酸臭文人站在同一個高度上對話，卻不想會被人無視。

        “鐘將軍還是請回吧。你沒看見我們正忙著嗎？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話我想鐘將軍應該比我們更懂。”劉伶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舉起酒壺“咕咚咕咚”灌下了一大口熱酒，然后一字一句地說。

        鐘會頓覺臉上一股熱辣辣的痛楚。聽到劉伶說出這段輕蔑之語，就像毫無來由地是給人賞了兩個大耳光，一左一右，竟至于疼痛得難以再忍受。

        “多嘴多事的丑八怪。你也敢在這里滿口狂言？我又沒跟你說話。你不開口又沒人當你是啞巴。”

        “長相和外貌都是上天注定的，我們不能自己選擇。我尊重爹娘給予我的這副臭皮囊，并不以為羞恥。反倒是你，這么嫉惡如仇，心胸狹窄，當心折壽啊。”

        氣急敗壞的鐘會，便欲上前跟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劉伶拼個你死我活。當口舌之爭分不出高低的時候，一貫能征善戰的鐘會便失去了理智，當下決定用武力解決問題。他想劉伶在他眼里，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不用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弄死他。

        鐘會向前撲過去的時候，嵇康正舉著鐵錘用盡了渾身全力，砸在了石墩上的鐵器。

        一瞬間，電光火石，火花四濺。

        一點火花濺起來，落在了鐘會的臉上。

        又被腳底下的小石塊拌了一下，鐘會跌跌撞撞地倒下去的瞬間，聽見了他臉上的皮肉被火花燒焦的聲音，像是把一瓢涼水倒進燒沸的一鍋清油中產生的聲音，劇烈的撕扯、融合的聲音。

        捂著臉，在地上坐了半晌。

        鐘會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嵇康便走過來賠笑，說，“鐘將軍，實在對不起。真的沒有看見你要過來，我只是在忙著專注于打鐵，不想卻會讓你受傷。實在是不好意思。你看看怎么辦吧。要不然就請我們這兒一個口碑還算不錯的郎中過來給你瞧瞧，費用我全包。怎么樣？”

        鐘會氣急敗壞地搶過嵇康手里的鐵錘，扔在了地上，語無倫次地說：“不用你假惺惺地做好人。你等著，讓我們走著敲吧。”

        屋外的秋雨綿綿，下得沒完沒了，仍然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意思。

        鐘會狼狽地走出了鐵匠鋪，捂著臉上的灼痛，跌跌撞撞地走了。臉上不時傳來的熱辣辣的痛，讓他顧不得戴好斗笠，也顧不得穿上雨衣，便把這兩樣東西遺留在了鐵匠鋪的門口，消失在了山陽的綿綿秋雨中。

        ……

        鐘會走了。

        嵇康和劉伶走出鐵匠鋪，伸了個懶腰，站在門口看雨。一場淅淅瀝瀝的秋雨，讓山陽城變得朦朧夢幻。遠處幽謐空曠的山谷里，只有雨聲，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投射在墻壁又被再次彈回來的回音。

        嵇康索性就閉了眼睛聽雨。美妙的雨聲，堪比天籟之音，比他的琴音好聽多了。

        嵇康聽著雨聲，閉目靜氣凝神的當兒，忽然聽到了劉伶說，“叔夜啊叔夜，這次你可真的闖下大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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