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二日，陰歷十一月初六。

        剛過八點半，大門外突突被人扣響，院中正打掃的仆人將手中的掃帚放到一邊，吱牙一聲打開房門。

        一支軍隊赫然站在大門外。

        仆人驚詫：“阿，這…，老總你們這是……”

        段之貴左手挎在槍袋處，嚴肅直視著他：“通知你家司長大人，即刻前往居仁堂，參加袁總統登基大典的朝賀。”

        “這……，老總，離袁總統登基不是還有幾日嗎？怎么突然今天就要……”

        段之貴不滿的看向他：“怎么，你有意見？袁總統何時登基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了？”

        仆人被他這突變的臉色立刻嚇得戰戰兢兢：“老總，您說的哪里的話。”

        段之貴左側的一手下見狀，走上前朝那仆人驅驅手：“趕緊去，哪那么多廢話！”

        “哎，哎，是，長官。”

        段之貴目送著那仆人腳步急促的跑進去，這才轉過身，將軍帽往下壓了壓，“走，去通知唐在禮參謀長。”

        “是！”

        “一隊二隊，稍息，立正。”

        “左轉走！”

        1915年十二月十三日，按照原定計劃，袁世凱將于1916年1月1日在紫禁城內的太和殿舉行登基大典，但不知出何原因，袁世凱提前了登基時間，并臨時改選了登基地點。

        因各項登基籌備工作都還未完成，這樣突如其來的登基大典讓眾多官員都手足無措，段之貴（時任奉天將軍），奉袁世凱之命，召集所有原總統府、政事堂、大元帥統率辦事處及各部司長、局長以上各員，分批參與朝賀。

        九點一刻，朝賀典禮開始，各路安防軍隊守在居仁堂大樓處，各政界，商界要員都已到齊，廳中上首擺設龍案龍座，袁世凱身著大元帥戎裝站在堂內正中央位置，身側站了兩列士兵。

        各政界元老，將軍，各部司長等根據官職高低依次向袁世凱行禮，本暫定鞠躬禮，可許多要員朝拜時，仍行三跪九叩之禮，且并無司儀主持。

        袁世凱并未就座，只站在座旁，左手扶著龍座擱臂，不斷對行禮者點頭，一副謙遜姿態，來朝賀者，服飾也各異，有身著戎裝的，有長袍馬褂加身的，也有穿便服的，形式多樣。

        朝賀要員行禮完畢之后，袁正襟危坐：“各位，袁某本無意坐這大總統之位，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再者，參議院所提交的擁戴書道，“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則是民意已改，國體已變。”

        “這民國元首的大總統是不符合世道了，眼下外敵入侵，國內兵戈內亂不斷，袁某薄德，只望能振興國勢，行君主立憲之制，刷新政治，躋進文明，迫于救國救民之勢，袁某只好同在者諸位共同商建改國之良策，推行新政。”

        話畢，袁站起身，雙手背立，面露謙遜，踱步在朝賀者面前。

        籌安會一長者代表，恭敬行禮，緩緩道：“大總統，您已行過登基祭天儀式，昭告天下，且，民意君憲，皆民意之所為，這立憲國的大局還是要大總統主持，萬不可讓那些亂黨有可乘之機，將我泱泱大國搞得烏煙瘴氣！”

        “我等定將誓死擁護大總統！”

        長者說著就要行跪拜之禮，袁忙作勢將其扶起，見狀，各省國民代表也接連表態，有行鞠躬禮，有跪拜的，紛紛回道：“擁戴大總統，共建新政！”

        段之貴聲力鏗鏘：“擁戴袁大總統！”

        眾人附和：“擁戴大總統！”

        （1914年，袁世凱在京城天壇舉行“祭天儀式”后，孫中山先生在討伐袁世凱的檄文中，曾指出“祭天祀孔，議及冕旆，司馬之心，路人皆知”。）

        午時，袁世凱宣告天下:“現今之世，共和已不可取，唯有君主立憲才能拯救國家，不得已之下只好稱帝改立君主立憲制。”

        正式將中華民國改成□□，帝號“洪憲”，決定正式從1916年開始實行此帝號，與此同時修改憲法，規定皇室規范。

        此后，全國各地陷入一片反袁熱潮。

        “去去去，讓開，讓開，別擋道！”

        姜舊影被士兵推搡著，后背砸在墻上，“后面的，跟上！快！”

        街上剛出攤的商販攤被這些士兵用槍把搗翻，左踢右踹，只因礙事，小商販叫苦連天。

        不一會兒，從民巷傳出槍聲，緊接著，鑼鼓密點，越來越多的槍聲匯聚一處，又來了一波軍隊。

        街上民眾亂作一團，剛出來的攤販，買米買菜的家庭婦女們，各個倉惶逃竄，姜舊影屏住呼吸，靠墻站著，只是在看到這波軍隊的帶頭人，她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應凌墨？”

        應凌墨身著軍裝，眼神犀利，腳步快而急促，鷹銳般的眼睛打探著四周，命令道：“你們從左邊繞過去，你們這一隊從后面悄悄包圍，記住，絕不能放過一個亂黨！”

        “走！”

        姜舊影看著他那駭人的眼神，一陣發寒，那是一雙要殺人的眼睛，毫無情緒的麻木。

        待軍隊從她身旁匆匆跑過時，她這才敢動彈，警惕的看著雜亂的四周，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跑得遠遠的，可是，她始終有種不好的預感。

        于是，她悄悄跟上那支軍隊跑去的方向。

        所有人都是朝她的反方向逃跑的，她聽見有人說“袁總統被人行刺了，現在在抓作案的亂黨。”

        姜舊影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槍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民巷的那幾條胡同狹小又繞，她甚至都感覺到好幾次，子彈在她耳邊擦過。

        “這邊，這邊，站住！”

        接著，“嘭”一聲槍響。

        她聽見士兵的罵聲：“m的，誰讓你開槍的？！抓活的，抓活的！”

        “是，是！”

        “走！”

        姜舊影縮在墻角，看著一波波端著槍的士兵急匆匆的跑向一邊，中間夾雜著逃命的老百姓，可混亂的士兵，看到穿黑衣的可疑人士，根本不顧無辜百姓的死活，隔著幾米遠便開槍。

        一時，槍聲四起。

        在混亂之中，姜舊影跟著這些士兵的腳步，艱難的藏匿著身影，忽然，她看見一片硝煙之中，有個坐在地上恐懼大哭的小女孩，臉上臟兮兮的，鼻涕眼淚胡亂流著，在小女孩旁邊，躺著位婦人，婦人左胸中彈，右手挎著的籃中，蔬菜散落一地。

        小女孩的哭聲在這此起彼伏不間斷的槍聲中，顯得尤為刺耳。

        姜舊影小心翼翼的靠過去，這時，她聽見身后有子彈上膛的聲音，一士兵沖著小女孩的方向端著槍。

        “站住！”

        姜舊影急匆匆一回頭，看見小女孩身后閃過一灰衣男子的身影，“不好！”

        她快速轉過身，可那士兵已經扣動了扳機，她眼睜睜的，看著，那顆飽滿的子彈從槍口中彈出，那么真切，那么真實的從她眼前飛過，“嗖”的一聲，與此同時，灰衣男子一躍沒了身影。

        而那小女孩的哭聲卻戛然而止，“快，從前面那條路包抄，別讓他跑了。”

        “嘭，嘭”幾名士兵朝灰衣男子逃走的方向又胡亂開了幾槍，子彈打在堅硬的墻上，生生剜出一個深坑來，那聲音，震耳欲聾，碎裂的墻渣飛迸到她臉上，姜舊影一步步，朝那沒了聲響的小女孩走去。

        小女孩眼角還帶著淚，只是額頭正中央一抹耀眼的紅色顯得尤為殘忍。

        可還沒等她俯下身為小女孩整理好凌亂的頭發，胳膊臂彎處突然傳來一陣生疼，姜舊影緩緩回頭，看見又一波端著槍而來的士兵，槍口冷冷的瞄準她。

        “干什么的？”

        姜舊影捂住流血的傷口，沒有說話，痛意后知后覺的襲來，難道今日要喪命于此了嗎。

        見她不語，那士兵抬起槍，想再補上一槍，姜舊影跪坐在原地，沒有動，她知道，她是跑不過子彈的。

        這一刻，她心里突然平靜，只是很不甘心，她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死了。

        她死的如草芥，毫無價值。

        就在她閉上眼，安靜等待那聲槍響聲，另一聲不合時宜的槍聲突然響起，那剛剛還端著槍的士兵被一槍斃命。

        姜舊影驚慌的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她就被一股十分有力的雙手猛地拉起，整個人被圈在懷里，男子清清淡淡的氣息從身上散發出來。

        “嘭”一聲槍響。

        男子避了一下，飛快的抱起她，匿入巷中，姜舊影完全不受控制的，被男子護著帶離，“站住，給我追！別讓他們跑了。”

        士兵飛快地牽動著腳步，男子動作迅速，兩人躲進一狹仄的胡同沿縫里，右邊有一壘起的青磚作遮擋，姜舊影大氣不敢出。

        身后的追兵很快就趕了過來，“你，你們繞著這三條巷子給我仔仔細細的搜！”

        “剩下的跟著我走，都給我挺好了，抓住亂黨的，重重有賞！抓活的！”

        “是！”

        姜舊影抬眼看向眼前的男子，忽地，雙眸轉在震驚和驚喜。

        “應……。”

        男子朝她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用寬慰的眼神看著她。

        姜舊影緊緊咬著下唇，壓著情緒，眸色有淚光。

        等到士兵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后，姜舊影這才松了口氣，她看向男子，男子如墨的雙眸透著從容淡定，他沖她淡淡一笑。

        “沒事的，不用怕。”

        這不寬慰還好，一寬慰姜舊影就覺得自己之前所受的那些恐懼，害怕，無措，慌張一下有了支撐點一樣，找到了發泄口，眼中隱藏去的酸楚，恐懼，在男子安穩從容的注視下，變得不堪一擊。

        她猛的抱住了眼前的男子，一顆慌亂的心還在后知后覺的狂跳著，差一點，她就死在了今天。

        “應繚塵……”

        一路走來，所有的擔驚受怕，在她再次看到男子這張熟悉的臉時，都一股腦的朝她再次襲來。

        剛剛那個小女孩正中腦門死去的模樣，

        那個被亂槍誤殺的婦女。

        那些在江西被騙去的無數少女，那些被□□，被踐踏的生命。

        那些死于黑白不分，乾坤顛倒時代的可貴生命，那些為救國獻身的正義之士們。

        她恐懼，慌張，同時又迷茫，還有她慘死的阿娘，她漸漸明白，她要報的不僅僅是個人之仇，這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恩怨，這是一個黑暗時代的悲劇。

        她要拯救這個時代，獻身這個時代，不讓那些生命再白白犧牲，她們要的是一個和平的時代。

        應繚塵明顯怔了怔，被她這突如起來的擁抱，可看著懷中恐懼至極的少女，他心中驀地一片柔軟，伸出手在她后背輕輕拍了拍。

        待姜舊影情緒穩定了后，應繚塵帶著她來到與副官一早安排好接頭的地點。只是身著便服，一身塵土，略顯狼狽的副官找到應繚塵后，看到突然出現的姜舊影有些出乎意料。

        “中將，這……。”

        應繚塵回頭看了看姜舊影，給她個安慰的眼神，轉身對副官道：“無妨，自己人。”

        副官這才點點頭，面色凝重到：“中將，此次行動失敗，咱們的隊伍里出了叛徒。”

        應繚塵早已料到，但此地不宜久留，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圍：“副官，換個地方說話，另外，通知其他各地的接應人，暫且按兵不動，原計劃重新調整，讓他們待命。”

        “是。”

        姜舊影看著雖然疲倦，但仍神采奕奕的應繚塵，他說話時眼神總是那么堅定，有光，那是一雙和應凌墨完全不同的眼睛。

        姜舊影看的有些恍神。

        “怎么了？”應繚塵看著她。

        “阿，沒…，”姜舊影一激靈，意識到自己失態，“沒什么。”

        “對了，應繚塵，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想問什么？”

        姜舊影看了眼他旁邊的副官，踟躕的開了口：“我能不能跟著你做事？”

        “嗯？”應繚塵明顯有些驚訝。

        “你是想謀份差事？”

        “不，不，”姜舊影解釋道：“不是謀差事，我的意思是，就是，就是……我想加入你們，我雖然沒有上過幾年學，但是，在這一年多來，我所經歷過的，我所看到的，都讓我明白，我們所生活的不是一個好時代，現在所執政的也不是一個好政府。”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應繚塵，你和你身后的那些千千萬萬的人，不懼生死是為了什么。”姜舊影看著他的眸光，煥發出了新的色彩，勃勃有生機，有種按壓不下的勁頭。

        應繚塵接過話來：“那你說，我們是為了什么？”

        姜舊影堅定的看著他，她能讀懂他眼中的神采，那是和她一樣的，對未來的希冀，對現在身上所背負沉重使命的責任感。

        “是為了締造一個新時代，一個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新世界。”

        應繚塵眼中堅定的眸光化為欣賞的贊許，“你說的對，為了締造一個新時代。”

        姜舊影雀躍不已：“應繚塵，讓我加入你們吧，我也是這個時代的一份子。”

        應繚塵卻突然斂去了眼中贊賞的柔光，斬釘截鐵道：“不行。”

        “為什么？”姜舊影追問

        “這太危險了，再說，你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什么都不能做，就要乖乖服從命運嗎？為什么你們能做，我們就不能做？”姜舊影說著，氣憤的瞪著他。

        應繚塵轉過眼眸，打量著她：“你會打槍？”

        姜舊影一怔，隨即搖搖頭。

        “那你通曉軍事，亦或能行軍打仗？”應繚塵再度逼問。

        面對應繚塵犀利的目光，姜舊影垂喪地再度搖頭。

        應繚塵目光深沉的看著她：“舊影，你知道嗎，這是上戰場，不要拿你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知道，這里每一條街，每條路埋著多少冤魂嗎？”

        “保護好你自己，剩下的，有我們。”

        姜舊影堅定的抬眸看著他：“應繚塵，這是我們共同的國家，不是你，也不是你們的責任，這是我們共同的職責。”

        “是，我是不會用槍，也不懂什么軍事，更不會什么調兵遣將，但是，我可以學啊，不會用槍，我可以學會，不懂軍事，那我就聽從你們的命令行事，難道，你們這里需要的，只是精通四國五言，各個都能指點江山的大官嗎？”

        “可如果沒有我們這些聽從指揮的人，你們空有才干又有什么用？還有，你不要忽視女子的力量，古代尚且有花木蘭，穆桂英這樣的女中豪杰，怎么如今到了民國，反而女子就一無是處了？”姜舊影據理力爭，絲毫不退讓。

        應繚塵沉默許久，最后，問道：“你當真知道我在做什么事嗎？”

        姜舊影扯出一抹微笑，帶著得意的狡黠：“知道”

        “——推翻袁世凱，今天的中華民國，決不能再回到皇帝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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