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鳳垂露
聽到崔太后的聲音,二人紛紛噤聲,恭順行禮。
小徑雖偏僻,可繞出來的地方,卻恰好是在正對著亭子的。崔太后端坐其間,下方左右已坐了幾位貴女。
謝蘅蕪匆匆瞧過一眼,基本都是元日宮宴時見過的娘子,也不算面生。
見到謝蘅蕪,諸女亦起身還禮。
“不必拘禮,都坐下吧。”
崔太后和顏悅色道,她今日穿著墨狐裘,氣質分外雍容。
眾女一同謝恩,謝蘅蕪坐到了最靠近崔太后的位置。
見人齊了,崔太后拊掌道:“拿上來吧。”
幾位小太監一同捧著一人高的盆栽進入亭中,盆栽內的梅樹臨寒盛放,紅色花瓣在靠近花蕊處,竟帶了些金黃色。一朵朵點綴在枝頭,仿佛落日灑金般。
“好精巧的梅花!”
崔露秾與崔太后關系最近,自然先稱贊開口。
其余女郎紛紛附和,將崔太后說得笑容滿面。
“好了好了,別奉承哀家了,這是花房精心培育的鳳垂露,百年難得一見,你們今兒能見著,也是有福了。”
“自是太后娘娘鳳儀萬千,福澤深厚,才使這百年奇花綻放,我等也是沾了娘娘的福了。”
說話的是禮部尚書之女,承襲了她那狀元郎父親妙筆生花、舌燦蓮花的本領,說起話來很是動聽,在貴女圈中左右逢源。
崔太后果真被說得笑意更深,擺手道:“好了,你們也別奉承哀家了。”
她看向謝蘅蕪,笑呵呵道:“依哀家之見,今年皇帝后宮終添新人,這花也感此開放,倒是寓意著我姜朝將更加繁盛,不是嗎?”
數道目光頓時落在了謝蘅蕪身上,她心頭一跳,惶恐下拜:“太后娘娘謬贊,妾身愧不敢當。”
崔太后目中輕謔轉瞬即逝,半真半假地斥道:“有何愧不敢當?你一來,這鳳垂露便開了,莫非不是與你有緣嗎?你便努力著,早日為皇帝開枝散葉才是。”
便看著謝蘅蕪面上一紅,細聲細氣回道:“多謝太后娘娘教誨,妾身定謹遵懿旨。”
崔太后抬手:“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行禮。”
崔露秾垂目思索了一番,須臾開口道:“姑姑可有想過,這鳳垂露該擺在哪兒嗎?”
“花房的人說這花嬌貴,是斷不能栽在梅園里的。哀家也年歲大了,也不必總是霸著珍奇在自己宮里。”
“倒是你們……”
崔太后的目光逡巡過眾女面龐,笑道:“你們還年輕,花一般的年紀,合該配些好花來。”
除了謝蘅蕪之外,眾人目光紛紛一亮。
百年難得的奇花,若能留到自己府中,又能造一番好聲勢。
“哀家聽說,你們結了個詩社?”
崔露秾抿唇一笑:“女兒家鬧著玩罷了,算不得什么。”
“如何就算不得,哀家在國寺時,嬤嬤常提起你們的詩,那句有名的,是巧巧所作不是?”
“巧巧”便是先前說話的禮部尚書之女,聞言她羞澀笑了笑,柔聲道:“太后娘娘取笑臣女,一點粗略句子,貽笑大方罷了。”
“哪里是貽笑大方,連翰林院的先生都贊你有才,你就別謙虛了。”
另一位戴著金玉步搖的女郎笑著輕推她一下,步搖流蘇微微晃動,打在鬢邊。
眾女笑作一團,有意無意地都不再搭理謝蘅蕪。謝蘅蕪在一旁靜靜瞧著,看起來很是落寞。
這本就不是她能插進去的話題。
如她所料般,這些貴女就是不明著表現,也會暗地排擠她。
謝蘅蕪倒是對這種場面淡然,臉上還帶著點笑意,但落在旁人眼里,倒像是她心中落寞卻又不得不強撐出笑來了。
崔太后瞧著差不多了,及時打斷了她們。
“好了,你們別光顧著自己說,倒把別人落在一邊。”她笑道,“既然結了詩社,那今日你們便作詩來,奪魁者便能將這鳳垂露帶回去。”
崔露秾隱晦地與眾女對視過一眼,擔憂地看向謝蘅蕪:“姑姑,臣女知道謝美人箜篌一絕,就是不知這作詩是否通曉。不如……還是換了比樂藝吧?”
巧巧略有不悅:“如此關照謝美人,崔姐姐偏心得很。”
說完,她的手臂就被人輕輕撞了一下。巧巧輕哼一聲,道:“……好吧,換樂藝便樂藝,左右也不是什么難事。”
“只是筆墨好尋,那些樂器卻不好帶啊?”
她們句句遷就之意,卻是句句逼迫。
雖然于謝蘅蕪而言也不是什么難事,就算真的不會詩,最多有些窘迫,倒也無妨。
“蘅蕪,你看……”崔太后遲疑,目光落在她身上。
謝蘅蕪眸中閃過驚慌,小聲說道:“崔娘子客氣了,樂藝比起來實在麻煩,我亦不好意思勞動諸位娘子,不如……還是按原先比詩就好。”
崔露秾眉頭未舒,又問一遍:“當真嗎?”
謝蘅蕪趕緊點一點頭。
“去取筆墨吧,哀家也想看看你們的詩藝精進到何處了。”
眾女紛紛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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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悠悠間,只聞筆尖在紙面上劃過的窸窣之聲。
謝蘅蕪昨夜不曾歇好,這鳳垂露的香氣雖清幽,但她聞著卻頭腦發暈,盯著紙看了許久都不曾有思緒。
不過她也無心奪魁,索性放任自己發呆。
看著其余女郎專心模樣,謝蘅蕪暗覺好笑。
她并不想要這所謂的珍奇花卉鳳垂露,除了引人注目以外,沒有一點實際的好處。
或許引人注目對她們來說是好事,對她可不是。
非但如此,因是所謂百年珍奇,還得費心費力照看它,稍有差池,便會被拿去做文章,什么不祥之名都會安到頭上來。
可謂吃力不討好。
雖不解崔太后為何要安排這樣一出,但謝蘅蕪總覺得她會在最后把那梅樹給了自己。
若真是這樣……干脆就隨便寫點什么好了。
謝蘅蕪垂目盯著空白的紙面,蘸飽了墨的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小團墨暈。
由于擔心不管自己寫什么都可能被崔太后尋著由頭,謝蘅蕪索性什么都沒寫。
若這樣崔太后還敢給了自己,那這就太刻意了。
巧巧是最先落筆,亦是最先停筆的。她看向四周,正好與謝蘅蕪對視上。
謝蘅蕪私心并不算討厭她,便沖她笑了笑。
美人一笑如云破月明,襯得四周都黯淡了許多。巧巧一怔,莫名紅了臉,有些慌亂地避過視線。
方才沒仔細看,這么一瞧,這謝美人……還真是好看呀……
謝蘅蕪將她反應收入眼底,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
方才也是她最明顯地表達了對自己的不滿,果然是個沒什么心思的小姑娘。比起崔露秾來,還差上一些。
至于那金玉步搖的,大概與崔露秾關系最為親近,再是剩下幾位還不曾多說過什么,尚且看不出來。
女郎們紛紛停了筆,崔太后身邊的嬤嬤上前來將寫了詩的紙箋一一收起。
輪到謝蘅蕪時,嬤嬤明顯停頓了一下。
她先是以為謝蘅蕪將寫了詩的那一面壓在下頭,便將紙翻過來,怎知另一邊也是一片雪白,至多是右上角多了幾個墨點。
嬤嬤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遲疑詢問:“美人當真寫完了嗎,不如再……考慮考慮?”
謝蘅蕪搖一搖頭,笑得坦然:“其他娘子都停了筆,我怎好獨自再寫,豈不壞了規矩?嬤嬤收去吧,我這樣,便是寫完了。”
嬤嬤眉頭皺了皺,很是不解的收過她的白紙,一并交給崔太后復命。
嬤嬤將謝蘅蕪的那一份放在了最下面,謝蘅蕪看清了她的小動作,沒有在意。
崔太后看得很快,一邊還要點評上一二句。她面上得體的笑容在看到最后一張時明顯頓在了唇邊。
與嬤嬤一樣,崔太后也將紙翻過面,卻什么都沒瞧見。
崔露秾的位子并看不清上頭情形,只見崔太后面色怪異,沉默良久,她便問道:“姑姑,可是美人寫了什么好句子,也讓我等開開眼啊。”
崔太后鳳眸輕瞇,良久才緩緩:“美人為何不落一字?”
眾女皆一怔,或驚訝或嘲笑,數道目光又一次紛紛看向她。
崔露秾掩口,驚道:“怎會?美人方才不是說略通詩藝嗎?就是不算精到,也該能寫出一二來。”
戴著金玉步搖的女郎接話,哂道:“是啊,既是太后娘娘下旨,合該寫出點什么來。可……什么都沒有,豈不是藐視太后娘娘嗎?”
她聲音漸輕,因崔露秾瞪視過來:“胡說什么,美人怎會藐視姑姑,定是美人一時沒有想明白罷了,再給美人一些時間就好。”
崔太后的面色在兩人一唱一和中逐漸沉下。
謝蘅蕪頗有耐心地等她們演完,聽崔太后聲音微冷:“蘅蕪,你有話要說嗎?”
謝蘅蕪起身,與崔太后鄭重行過一禮,柔和聲音不急不緩:“回稟太后娘娘,妾身并非藐視娘娘,去也是當真無話可寫。”
崔太后抬眉:“哦?”
“如太后娘娘所言,鳳垂露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花,如此奇花,若以尋常字句書寫,恐污了它的光輝。”
“妾身自知詩藝粗陋,這才沒有落筆,”
有貴女輕笑:“美人也太小心了,就是作得不好,太后娘娘心慈,又怎會責備美人呢?”
謝蘅蕪無視她語中譏嘲,溫聲道:“娘子說得極是,可就是太后娘娘大度不介懷,我心中也是有愧。何況這等奇花,還是與各位娘子更加相配,我便不獻丑了。”
她將話說得如此謹小慎微,倒讓人不好再說什么,不然反顯得她們咄咄逼人。
崔露秾向崔太后投去一眼,后者垂目,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道:“好了,你們都別說了。蘅蕪先起來吧,作不了便作不了,哀家不會怪罪你的。”
謝蘅蕪輕聲謝恩,很是麻利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這花是沒法安排到拾翠宮了。
崔太后心中可惜,隨意點了一位貴女的名字,便是巧巧。
巧巧喜不自勝,連連謝恩,周圍貴女紛紛賀喜,目中卻若有若無地流露出妒忌來。
巧巧未嘗沒有察覺,但她或許正享受被眾人羨慕妒忌。
謝蘅蕪一如最初那般靜靜坐在一旁,低目撫著自己袖上銀線織出的精巧暗紋。
素白指尖將袖口紋樣勾勒過一遍,她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抬起頭,正瞧見崔露秾望向她來。
一旁的熱鬧與崔露秾之間似乎隔了一道無形屏障,她亦靜靜坐著,眸中若深湖,平靜外表下是萬丈深淵。
謝蘅蕪與她對望過幾息,忽抬唇,勾出挑釁笑意。
目光相接處,似有火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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