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濤的奶奶去世了，這個消息是他在火車上得知的。
  電話那頭母親哽咽的聲音伴隨著火車的轟鳴。窗外，黑暗里的軌道看不見盡頭，暮色那頭的燈又照亮了哪座城？
  春節(jié)本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可吳濤家卻不得不辦喪事。雪地里漫天飛舞的紙錢和大紅燈籠高高掛，處處張燈結(jié)彩的氣氛格格不入。
  家里的親戚基本都回來了，有的是提前回來團圓的，有的則是專程趕回來送老太太最后一程的。
  吳濤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以后就沒有回過老家了，他上一次見到自己的奶奶還是在三年前。
  他原本打算今年趁著過年多請幾天假在家好好陪陪老人，卻沒想到再見已是天人永別了。
  對此，他非常懊悔，若是自己能提前一天回來或許就能見上奶奶最后一面了。
  吳濤的奶奶死于心梗，走得很倉促。當(dāng)時吳濤的父母也在回老家的路上，老太太身邊只有年邁的老伴兒陪著。
  而大醫(yī)院又離小縣城太遠(yuǎn)，等老伴兒哆哆嗦嗦地打了急救電話，醫(yī)務(wù)人員趕到家中時，老太太已經(jīng)停止呼吸了。
  奶奶去世的第三天，吳濤十幾年未見的姑媽也出乎意料地趕了回來，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因為根本沒有人通知她。
  姑媽年輕的時候很叛逆，走過很多彎路，和家里人的關(guān)系非常不好，很多年前就獨自跑到南方某個沿海城市去搞灰色產(chǎn)業(yè)了。
  后來吳濤的父親聽人說，姐姐金盆洗手以后把自己包裝了一下，嫁了個土大款，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這次她是一個人回來的，并沒有帶自己的老公和孩子。這也不奇怪，畢竟她結(jié)婚的時候也沒通知家里任何人，吳濤一家人就連姑媽的老公姓什么都不知道，更別提見沒見過面了。
  不過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一家人也早已不計前嫌，重新接納了她。讓她和自己親弟弟一起為母親準(zhǔn)備后事。
  吳濤對姑媽基本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周圍的所有人都說她和奶奶長得特別像。
  這次她回來明顯蒼老了不少，眼角的細(xì)紋清晰可見，就和奶奶更像了，再加上吳濤有些近視，不戴眼鏡的時候，他眼里看到的姑媽和過世的奶奶簡直就是同一個人。
  不知道為什么，姑媽這次回來對吳濤特別熱情，還主動塞給了他兩千塊錢，說是彌補這些年沒給他的壓歲錢。
  而且姑媽對吳濤的爺爺也非常上心，又是給老人買衣服又是給老人買鞋子的，還說北方的冬天冷，不適合養(yǎng)老，要把父親接到南方去。
  這令所有人都非常驚訝，因為在此之前姑媽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可以說是水火不容。
  姑媽一直記恨自己的父親重男輕女，偏袒成績優(yōu)異的弟弟。而吳濤的爺爺則恨鐵不成鋼，怪自己的女兒從小就不學(xué)無術(shù)，初中還沒畢業(yè)就和社會上的一些閑雜人等混在一起。
  爺爺擅長棍棒教育，所以叛逆的姑媽小時候沒少挨他打。可是姑媽性格倔強，爺爺越打她她就越不學(xué)好，抽煙喝酒也就算了，最后還沾染上了白色粉末，進(jìn)去所里強制戒了兩年才出來。
  吳濤的爺爺覺得這個不孝子孫把老吳家的臉都丟盡了，于是便和她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
  聽說姑媽進(jìn)去改造期間吳濤的爺爺一次也沒去看過她。就連后來姑媽出現(xiàn)戒斷反應(yīng)休克，進(jìn)急救室搶救了好幾天，醫(yī)生都下病危通知書了，他也沒有去看她一眼，還說讓她自生自滅。
  這下徹底把姑媽的心傷透了，干脆獨自去了南方闖蕩，再也沒和家里聯(lián)系過。
  姑媽回來的當(dāng)天是除夕，正好趕上吃年夜飯。今年，吳濤家的餐桌上沒有一道菜是紅色的，就連酒水上的紅標(biāo)簽也通通被撕掉了。
  吃飯的時候每個人都很沉默，除了一家人還沉浸在奶奶去世的悲傷之中外，更多的還是因為姑媽這么多年都沒回來了，和大家多少有些隔閡。
  可原本抽煙喝酒樣樣精通的姑媽，今天居然滴酒未沾，煙也沒拿出來。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早已戒煙戒酒了。她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大口吃飯，好像很餓的樣子。
  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吳濤只好隨便找了個話題活躍一下氣氛。
  “你們還記得我小時候買的那只綠色小雞仔嗎？喂在院子里不到半年時間就長成了大公雞。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燉雞肉，一開始我吃得可香了，后來發(fā)現(xiàn)吃的是我買的那只，我就死活不吃了，也不讓你們吃，哭著喊著讓你們把大公雞吐出來還我。”
  聽到這兒姑媽忍不住接話了，“那時候你哭得那叫一個慘哦，還說我們吃的不是大公雞是你兄弟。
  后來沒辦法，我只好連夜跑了幾條街又給你買了一只雞，還騙你說是找了個跳大神的做法讓雞復(fù)活了。
  結(jié)果天太黑了我沒看清，買了一只母雞回來，害得你去學(xué)校以后到處跟別人說我們家的公雞會下蛋。”
  聽到這兒大家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有爺爺臉色有些不對勁兒，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白酒說：“我怎么記得那只母雞是吳濤奶奶買的呀。”

  一提起過世的奶奶，大家臉上又紛紛露出了悲傷的神情。
  吳濤趕緊打起了圓場說：“嗐，那么多年前的事兒了，記錯了很正常嘛！”
  爺爺雖然沒再接話，可他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吃雞那天自己的女兒根本就不在家，而是在幾十公里外的地方改造。她應(yīng)該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才對。
  不過是誰后來跟她講了這事兒也說不定，于是老爺子也就沒有多想，繼續(xù)吃菜喝酒。
  幾杯酒下肚后老爺子的話便多了起來，他口無遮攔地看著吳濤的姑媽說：“美琳啊，這么多年了你可算回來了，要不是你媽過世了，我這輩子是不是都見不著你了？
  可憐你媽天天念著你，臨死之前都沒能見上你一面，你個不孝的東西……”
  “好了好了，別說了，吃菜吃菜！”吳濤的父親清楚自己姐姐的脾氣，父親再這么說下去他倆肯定會吵起來，于是趕緊攔住了老爺子。
  只見吳濤姑媽“啪”地一聲將筷子摔在了桌上，但她卻出人意料地沒有跟老爺子頂嘴，而是失聲痛哭了起來。
  然后，便開始自言自語，而且聲音和語調(diào)還在不停地切換，就像兩個人在對話似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哀傷地說，“我等你等得心都碎了！你怎么這么狠心啊，這么多年了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一個，我連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想讓我死不瞑目啊！”
  那分明是吳濤奶奶的聲音！
  另一個尖銳的聲音說，“不是我不想回來，是他當(dāng)初做的太絕了！但凡他能再關(guān)心我一丁點兒，我也不至于年紀(jì)輕輕就背井離鄉(xiāng)。”
  她的語氣顯然變得決絕了很多。
  蒼老的聲音又接著說，“天下哪有父母不關(guān)心自己的孩子，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話還沒說完，姑媽的聲音又變了，就像突然出現(xiàn)了另一個人，打斷了她的話似的。
  “好了，你不要再替他狡辯了，他是不是逢人就說我已經(jīng)死了，他是不是說過他沒有我這個女兒，他只有一個兒子叫吳廣海！”
  姑媽的情緒逐漸失控，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掀翻桌子。這一幕令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就在大家紛紛猜測吳濤姑媽是不是被鬼附身了的時候，老爺子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他指著自己女兒的鼻子狠狠地罵道：“給我閉嘴！你是不是又吸那東西了？你是不是又把腦子吸糊涂了？不學(xué)好的東西，狗改不了吃屎！”
  說完老爺子便摔門而去，只留下了五個字，“我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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