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個殘酷的猜測。

        聽到王度阡的話，皇帝止不住打了個寒戰。

        然而太后并不打算這么輕易放過他，她繼續問：

        “明日二皇子安全回來還好，若萬一出了事，皇帝打算要怎么辦呢？或者如果遇上更糟糕的情況——二皇子死了，東平王還在，皇帝又準備要怎么做呢？”

        她這樣毫不容情地將最可怕的情況直接砸到皇帝臉上，皇帝的臉完全失去了血色，變得煞白煞白，聲音也低下去：

        “倘若真遇到那種情況，朕就從宗室里過繼一個孩子�！�

        王度阡冷笑了一聲：

        “皇帝已經不年輕了，想事情也該周全些，不該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似的。有些話，按說本來不應該由我來說，可是我要是再不說，就更沒人提了——皇帝究竟將國祚置于何地？”

        太后這一句句擲地有聲的質問，讓皇帝羞愧難當。

        恍惚之間，眼前這個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年輕女人，似乎與先帝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而他似乎又成了當年的那個卑微的七皇子，站在帝后面前，不能不彎下腰，隨時保持恭敬。

        此時的皇帝站在王度阡的面前，愧疚、緊張、少年時對父親的恐懼再度涌上心頭。

        他低著頭，從牙縫里擠出字來：

        “朕……慚愧。”

        太后高高在上地站著，并不對他的態度做什么評價。皇帝偷偷抬頭看她，只覺一股敬畏油然而生。

        這個女人……畢竟還是太后，是先帝欽定的皇后——他的嫡母。

        自從皇帝登基以來，他好像還是第一次記起這一點。

        他想起孝寧皇后去世之后，先帝很快就選了她做皇后……先帝做下的決定，畢竟還是有他的道理在。

        況且，若與東平王相比，太后實在算不得他的敵人。

        為著這件事，皇帝竟將他一向的嫉恨放下了：

        “太后請放心，朕定然把二皇子活著救回來……倘若明早還沒有消息，朕將親自前往監督。”

        王度阡看著低下頭來的皇帝，內心之中并未感到快意。

        今天，她并不是想要讓皇帝低頭才來的。

        她憑借著此種堂皇的借口，責備皇帝。心中卻知道，她到這里來最重要的原因，她并未說出口。為了那個原因，她必須知道，皇帝究竟對救人有幾分熱心。

        不過她也并不為自己真實的目的感到羞愧。

        此時，她見皇帝態度誠懇，決意要積極救援，算是放下了心，語氣也緩和下來：

        “皇帝是萬金之軀，不可有絲毫閃失，救援的事，皇帝還是多派可靠的人過去便是�！�

        皇帝恭恭敬敬：

        “太后說得有理，朕一定從命。”

        話說到這里，也就沒必要再多言。他親自將太后送出御書房，又派了一位大太監，帶人把太后送回了孝慈宮。

        在這一過程之中，太后始終保持著她的威儀，顯得格外冷傲，任何人在她面前，都屏息凝神，不敢稍微放松。

        她就這樣回到了孝慈宮，紫珠將送她的人打發走，關上門，卻見太后一下子癱倒在了美人榻上。

        那原本冰冷的神情驟然消失，換成了滿臉疲憊。

        明明她只是去了兩刻鐘，紫珠卻覺得，太后的臉好像稍稍瘦了些。

        紫珠很擔心地看著她：

        “娘娘……？”

        王度阡搖了搖頭，好像連話都懶得說。

        為了做足氣勢，王度阡穿上了平常碰也不會碰的全套大禮服，這衣服重到不行，王度阡又必須提起架勢來，經過這一趟，她著實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紫珠見狀，趕緊出門命人到小廚房去，泡參茶來給太后喝，然后回來幫太后脫掉累贅的禮服，換回平常的裝束。

        等她換好衣服，參茶也送到了。

        太后喝了幾口參茶，臉色總算恢復了正常，長長地舒了口氣。

        紫珠看著太后的臉色，問道：

        “娘娘這次去見那位……情況不太妙？”

        王度阡搖搖頭：

        “說來倒也不算很糟，不過照現在的情況看，要到明早才能把他們救出來了。”

        紫珠眨了眨眼，有點迷惑不解：

        “再怎么說，那也是二皇子和東平王的事，娘娘摻和到這些事里……何必呢？”

        王度阡看了她一眼：

        “傻孩子，表面上看，這只是二皇子和東平王之間的事情，但你可知道，你我的性命，早已經卷在這些事里……倘若不能在關鍵的時候表明態度，像我們這樣的人，反而會死得更快�！�

        太后義正言辭的態度多少迷惑了紫珠，讓她暫時未能猜到太后今日行動的另一重原因，臉上寫滿了欽佩。

        王度阡喝著參茶，心里還亂著。

        二皇子和東平王若是出事，宮中朝中的情形又要有大變動；倘若他兩個沒有事，又不知皇帝會對以后的事有何種考量；倘若二皇子與東平王一死一活，局勢就更要往撲朔迷離的方向發展了。

        那尚且未曾挖通的山道后面藏著的真實情況，決定了這個朝廷未來的走向。

        當然了，還有鄭熙。

        如果他已經死了……

        王度阡知道，如果他當真死了，當她聽見他的死訊時，她只會露出和往常一樣的冷漠表情，不會為他掉一滴淚。

        她本來就不應該為他落淚。

        但是這天晚上，她因為不知他的死活，一夜無眠。

        這一天在皇宮里，睡不著覺的人大概很多。卻說山崩當時，前面探路之人喊的那一聲，讓東平王和二皇子都嚇得一激靈。

        鄭熙一時之間分辨不清，究竟是真的發生了山崩，還是東平王使了什么詭計。

        不過他馬上就反應過來，拉住了二皇子：

        “快！往回走！”

        二皇子年紀小，反應也還算快，立即調轉馬頭，東平王稍慢一步，也緊跟在他倆后面。

        在他們身后，山上的石塊泥土隨著暴漲的溪流崩塌下來，發出驚人的巨響，仿佛天崩地裂。

        他們也不辨方位，只是向著看起來安全的方向，一路縱馬驅馳。

        泥水向著他們的方向涌過來，幾乎要沾著東平王的馬蹄。

        好在山崩最終還是平息下來，眾人跑到安全的地方，清點人數之時，發覺跟著的人已經少了一半。

        他們的隊伍本來很長，在前頭開路的人本也不少，只是當時山崩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在隊伍當中，就此將這支隊伍攔腰截斷。

        前頭的人。也不知道有沒有能活下來的。倘若有，還能回城去報個信，要是不幸都被壓在山石底下，那麻煩可就大了。

        東平王身邊一位膽子大的侍衛自告奮勇要去看看情況，他去了半個時辰，就來回報：

        “山崩已經平息，看起來似乎沒那么嚴重，不過前面有落石，堵住了路，今晚肯定是過不去了�！�

        如今看來，只有在山上過夜。

        天還在下雨，眾人用不著怎么商議，就決定回孝寧皇后陵那里去。

        皇后陵雖然凄清，總還有幾間給守陵人住的房子，勉強可以一住，亦有柴米可以使用。在那里等待城中來人救援，雖說不夠舒適，總算有個棲身之所。

        然而，當他們往上走的時候才發現，原本的山道已經崩塌，要往上走，也已經沒有了路。倘若是白天，或許還可以想法子開辟出一條道來，如今天色已經很黑，要摸著黑開路，著實有些太危險了。

        他們居然就這么被困在了半山腰。

        這下問題可有些嚴重了。

        幸好皇子出行，隨行的人總要帶上各種各樣的東西，這些人又都走在隊伍后面，因此竟沒有受到什么損失。鄭熙清點了一下現有的物資，發現眾人帶有帳篷。方才逃命之時，帶帳篷的人恰在隊伍最末，不曾受到波及。

        雖說帳篷總共只有四頂，總還可以讓東平王和二皇子每人住一頂。其余人在另兩個帳篷里想法子擠擠，也就是了。此外，隊伍中還帶有炊具，以及少量的柴米，至少也夠二皇子和東平王吃上一餐。

        鄭熙命人先將帳篷搭起來，自己去將情況向二皇子和東平王報告。

        聽完這些事，東平王沉吟片刻，道：

        “這么多人住兩頂帳篷，未免太過為難，如今事態緊急，不如本王與二皇子在一處擠一擠，多讓一頂帳篷給眾人……二皇子覺得怎樣？”

        二皇子聽見東平王這樣說，不敢不同意。但他也不敢單獨和東平王住同一頂帳篷，便說：

        “伯父這樣說，小侄無有不從。不過就算讓出一頂帳篷，只怕還是太擠，不如讓鄭秉筆也住到你我的帳篷里伺候，可好么？”

        東平王笑一笑，無可無不可。

        鄭熙明白二皇子是害怕了，連忙笑著說道：

        “殿下既然偏愛，小人自當從命。”

        說話間，帳篷很快就搭起來了。

        外頭的侍衛們不知使了什么巧法兒，升起了火堆，讓人可以烤烤衣服。

        二皇子年紀小，又從來沒有這樣勞累過，實在等不及吃飯，烤干衣服就睡著了。

        鄭熙和東平王雖說也都十分疲倦，卻沒那么容易睡著。

        這兩個人心思深重，如今和二皇子一同被困，腦中都有著千頭萬緒，又怎么能睡得著。

        兩個人相對枯坐了半天，也不知東平王想了些什么，抬起頭來對鄭熙道：

        “鄭秉筆，你說，倘若此時山上有落石從上面砸下來，湊巧撞翻了帳篷，或者半夜里二皇子突發急病，不治而亡……與你我，大概沒什么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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