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不好，云層低壓，模糊了日光，悶熱得厲害。路邊槐樹卷曲了樹葉，沾著灰撲撲的塵埃，修長的柳葉也焉噠噠的，路上行人很少，死氣沉沉的。

綺安郡主，呃不，自圣旨下達的那一刻起，賀明珠就再也不是什么綺安郡主了，她就只是衛(wèi)府的大夫人，賀王府的出嫁女。

她在獄中待了幾日，現(xiàn)在著實狼狽的很。被竇琢抓進獄中之時她剛剛與衛(wèi)玠打了一架，臉上受了幾巴掌，至今臉上的巴掌印都沒有消。嘴角豁了的傷口干涸了，但是卻顯得有些猙獰。一身華貴的衣服也成了咸菜干，散發(fā)著異味。披頭散發(fā)，臉色慘白，神情委頓，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這大概是賀明珠活了這么多年最狼狽的一次吧。

衛(wèi)玉凌看著這樣的賀明珠，心中并不好受。他知道是賀明珠派人去刺殺衛(wèi)玉筱，但是還是選擇了賀明珠，他實在是無法眼睜睜的看著她身陷囫圇，亦或者，被衛(wèi)玉筱送上斷頭臺。

他做不到。

衛(wèi)玉筱最后不是沒事嗎？賀明珠也受到了懲罰，但是她罪不至死。

“你怎么來了？”

賀明珠看見他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而是蹙著眉問道。他這個時候應該去書院了，為何在京中？

“你怎么沒去書院？”

“母親，府中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我怎安心去學院。”

衛(wèi)玉凌低聲說道。

賀明珠愣了愣，她差點忘記了。是啊，宣平侯府蒙此大難，作為世子的衛(wèi)玉凌著實不能安心去書院。

賀王府的馬車在路邊候著，賀明珠還記得這是在那里，沒有再問，“先回府吧。”

這個回府，并不是回衛(wèi)府，而是賀王府。自從賀明珠從宣平侯府回去后，她就沒有想過再回衛(wèi)府。

“是。”

有什么事，回賀王府再說也不遲。

此地偏僻，離賀王府有一個時辰，行至半路，大雨忽至。

“母親，玉凌有一事不明。”

馬車里有些沉悶，大風吹起了車簾，雨絲飄進了車廂之內，衛(wèi)玉凌捏了捏拳，腦中思緒翻涌。

“何事？你問。”

賀明珠已經簡單的梳洗過了，披著一件披風，手中端著一碗清茶，面色淡然，看起來又是那個雍容華貴的大夫人了。

“刺殺大姐的人，真的是父親派的嗎？”

賀明珠眼神一暗，好半天才回道：“不是。”

她并不想說什么謊話。

“但是，他確實有插手。”

她又不疾不徐補充道，“我對竇琢所說，并非都是假的，衛(wèi)玠那廝，并非親自動手，而是暗中助力了。”

“那……賣官鬻爵，也是真的？”

衛(wèi)玉凌他五年時間里搜集了一些證據(jù)，但是那些證據(jù)加起來還沒這一個證據(jù)重。他原本以為衛(wèi)玠只是貪污受賄罷了，萬不想竟然涉及國本。

“是。”

賀明珠放下了茶盞，抬眼看著臉色難看的衛(wèi)玉凌，道：“他為禮部侍郎，手下官職，不少都是賣出的。”

“呵。否則，你以為這么多年來，衛(wèi)府的榮華都是怎么來的？”

馬車外大雨滂沱，衛(wèi)玉凌心亂如麻。他不知庶務，但是這么多年，衛(wèi)府的確是極盡榮華。

“宣平侯府有今日，都是自作孽。”

就算沒有她插著一手，宣平侯府遲早都會被拉下馬。皇帝眼中已經容不得這粒沙子了。

“您還會回衛(wèi)府嗎？”

衛(wèi)玉凌又問道，賀明珠哪怕沒了封號，沒了誥命，也還是賀王府的姑奶奶，回不回衛(wèi)府，全看她自己。

“不會。”

明知故問。

賀明珠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喉，道：“已經有你阿姊的消息了，我要去觀音庵尋你阿姊。”

有衛(wèi)玉霏的消息了？

衛(wèi)玉凌心頭一跳，他與衛(wèi)玉霏的關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但是，她失蹤這么久，如今有了消息，怪不得賀明珠這么著急。

“您要親自去嗎？”

“嗯。”

賀明珠放下茶盞，從側壁取出了一個小匣子，然后交給了衛(wèi)玉凌，道：“你莫要擔心，這些事情于你影響并不大，這是我手中衛(wèi)府的商鋪地契，你好好收著。”

如今衛(wèi)府，已經淪落，衛(wèi)玉凌在其中，少不得會受些苦。

“多謝母親。”

衛(wèi)玉凌并沒有推辭她的好意，收下了。宣平侯府被抄家，如今的一大家子，就指望著這些沒被充公的商鋪養(yǎng)著了。

“你放心去學院，雖然世上沒了宣平侯府，但是還有我們賀王府。”

賀明珠是真的把他當成了親兒子，她并未因為衛(wèi)玠而遷怒到衛(wèi)玉凌身上。

“嗯。”

雨越下越大，誰也不知道今日馬車中發(fā)生的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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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帶來了一絲涼意，肆意的沖刷著這世間的污穢。

衛(wèi)玉筱今日本來將去靈隱寺，但是由于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不得不拖延了。如今衛(wèi)玉筱可得小心，半分危險都受不得。

“娘娘。”

這會兒衛(wèi)玉筱在閣樓上，憑欄而坐，將大半個院子一覽無余。

手邊小案上放著幾本話本，還有一封送來的信。博山爐升起寥寥青煙，淡淡的雪梅香逸散在空氣中。真是好不愜意。

曲蓮神色匆匆的上了閣樓，身上帶著雨中來過的濕氣。她遠遠的站定，怕濕氣沾到了衛(wèi)玉筱身上。

說來，曲蓮每次都是這么匆忙。

“怎么了？看你急色匆忙。坐下說。”

屋中侍奉的丫鬟很有眼色的送上了凳子。曲蓮等人，不僅僅是丫鬟，也只有她們才能讓衛(wèi)玉筱另眼相待，在衛(wèi)玉筱面前不必拘束。

“甘棠，你們先出去。”

“是娘娘。”

其余丫鬟都退到了屏風之外，曲蓮才皺著眉對衛(wèi)玉筱道：“娘娘，玉凌少爺他，他今日去接賀明珠出獄了。”

她實在不知衛(wèi)玉凌是如何想的了，難道他真的已經認賊做母了嗎？

“是嗎……”

衛(wèi)玉筱有一剎那的恍神，五年過去了，衛(wèi)玉凌的選擇她也不奇怪。

在回門之時，她就料想到了，衛(wèi)玉筱還是選擇了賀明珠，只是沒想到這一日來的這么快。

“日后不必管他了，我們與宣平侯府恩怨兩清。”剩下的帳，那是四皇子，是趙貴妃，是皇帝！

衛(wèi)玉筱并不生氣，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嗯。”

曲蓮松了口氣，她擔心衛(wèi)玉筱會因此而動怒，那畢竟是衛(wèi)玉凌，但是沒想到衛(wèi)玉筱如此風輕云淡的就算了。

“杜家怎么樣了？”

今日曲蓮是去查看此事了，剛從杜府回來。

杜痕訃告前些日子發(fā)了，但是喪禮還未舉辦。如今杜府能主事的人就只有杜阮晴，她的親弟如今只有五歲。

“已經大致上辦好了，后日發(fā)喪。”

曲蓮也有些唏噓，一夜之間，杜府家破人亡，杜小姐真是可憐。

衛(wèi)玉筱有身孕在身，不便去幫她，所以就派了蕓香去。今日，蕓香還在杜府幫忙。

“嗯，這幾日還要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

曲蓮搖了搖頭，只是心中有些不解，便問道：“娘娘，只是奴婢不明白，您為什么對杜小姐這么好？”

這個問題自那日衛(wèi)玉筱讓衛(wèi)玉煙和杜阮晴上了畫舫就埋在了曲蓮心中，明明杜阮晴與她們并未有什么交集啊。

“大概是……”

衛(wèi)玉筱看向窗外，細密的雨簾遮住了茫茫天色，陰沉沉的云壓得人心悶。

“我曾經也和她差不多，幫幫她，就像是幫了當年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卻聽得曲蓮心中一澀，確實是，她們倆的經歷何其相像，衛(wèi)玉筱當年面對著的境況，比這或許更加糟糕。

那時衛(wèi)玉筱孤立無援，從天堂掉到了地獄。

她眼睜睜的看著王玥死在了自己眼前卻沒有絲毫救她的辦法，她知道仇人是誰卻不能為母報仇。

所以衛(wèi)玉筱才會出手幫助她，哪怕杜痕一點都不無辜，但是杜阮晴是無辜的。衛(wèi)玉筱是幫她，也是為了自己。

這雨，下了很久。衛(wèi)玉筱看著雨幕看了一下午，當年王玥死的時候，也是這么大的雨。

她被以琴藏在了箱簾之后，親眼看著衛(wèi)玠讓徐氏給王玥灌下穿腸毒藥，看著王玥嘔血而死。那日的雨，在衛(wèi)玉筱的心中下了許多年。就像是王玥的淚，和那滿地鮮血，一直留在了衛(wèi)玉筱的記憶深處，午夜夢回，就會一遍一遍的想起來。

“娘娘。”

曲蓮是四個丫頭中最不會安慰人的，她笨拙道。

“您已經替夫人報仇了。”

“是啊。”

衛(wèi)玉筱扯了扯唇角，宣平侯府沒了，衛(wèi)玠最渴望的權勢也被她給攪了個粉碎，他會一直懺悔著活著，受盡折磨，嘗盡苦楚。

“此事之后，我們再去皇澤寺。將杜小姐也請上。”

“是，娘娘。”

“我乏了，你下去吧。我小睡一會，半個時辰后再叫我。”

“是。”

曲蓮趕緊去取了薄被子，又關了窗，下著雨，閣樓上有些冷，衛(wèi)玉筱萬不可受涼。

伴著清雅的雪梅香，衛(wèi)玉筱合上眼，但是卻沒有真的睡去，而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信箋，以及衛(wèi)玉凌。

這一次的計劃比她想象的順利，但是衛(wèi)玉凌的選擇卻打亂了她的下一步。下一步，棋子該落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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