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年林偉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  林喬已經(jīng)三年多沒有見過他了。

        自從林喬跟著季鐸的車來了燕都，林偉又何曾見過她,  兩人都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對方。

        好半晌,  林喬才回過神，先把林偉上下打量了遍，“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

        林偉長得其實挺好,  但以前干農(nóng)活,  難免膚色偏黑手指粗糙，穿得又差,  總一股子鄉(xiāng)土氣。如今看著卻衣著得體,  皮膚也白凈了,  三年不見,  倒似比走的時候還要顯小。

        聽林喬說,  他下意識摸摸后腦勺,  “還行吧。”

        又問林喬：“你呢？你怎么在這？這幾年過得還好吧？”

        “這么多問題，你讓我先答哪個？”林喬沒忍住笑了。

        林偉也笑了，“我這不是看見你高興的嗎？”

        這一笑,  又有了點以前的模樣,  時隔多年乍見時那種陌生感也淡了不少。

        林喬就笑著和他說：“我挺好的,  在這讀研究生。”

        “研、研究生？”林偉瞪大了雙眼。

        想到什么,  他眼神又有些暗淡和慚愧，“也是，你讀書那會兒成績就挺好的。”

        林喬沒參加高考,  是家里不讓,  不是自己不行。當(dāng)時林老太太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  也需要她來照顧。

        有些事又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林喬沒和他繼續(xù)這個話題,  “哥你要找嚴教授是吧？”

        “是嚴教授要找我。”林偉不好意思地笑，“我在一家化肥廠當(dāng)技術(shù)員，剛改良了個化肥的配方。，讓嚴教授知道了。”

        “改良化肥的配方？”林喬眼里含笑，將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了遍，好像今天才重新認識他一樣。

        這反應(yīng)讓林偉笑得更不好意思，“也就是改良了下，沒有你在清大讀研究生厲害。”

        “那你先忙正事，等忙完了，咱倆再找時間敘舊。”林喬直接把他帶去了嚴茂山的辦公室。

        結(jié)果嚴茂山又去試驗田了，沒在學(xué)校，得下午才能回來。

        “那我下午再過來。”林偉倒不見如何失望。

        林喬也不清楚嚴茂山試驗田的位置，“先吃飯吧，我請你去附近新開的小飯館吃。”

        林偉跟著她一起往外走，這才想起來問她：“對了，你在這上學(xué)，你家季、季……”

        顯然是當(dāng)初只見過一面，有些記不住名字了。

        說起來當(dāng)初不止林喬，家里所有人都以為季鐸才是她的娃娃親對象，然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真嫁給了季鐸。

        “季鐸。”林喬笑著幫他把名字說全，“他部隊有事，去前線了。”

        “去前線了？”林偉吃了一驚，接著露出擔(dān)憂。

        “沒事，就快回來了。”林喬拿出那封家書，“前線寄過來的，每三個月都有一封。”

        林偉這才放了點心。

        飯館開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巷子里，主要顧客就是學(xué)生，林喬顯然經(jīng)常過來吃，跟老板老板娘都很是熟稔。

        兩人坐下點菜，涮了碗筷，林喬才問起林偉這幾年都去哪兒了。

        “就在鄰省，沒跑太遠。”林偉說，“剛出去頭一年能苦一點，睡了好幾個月橋洞子。”

        沒有戶口，沒有介紹信，身上又沒幾個錢，不跟流浪漢一起睡橋洞子，還能睡哪？

        “后來在工地干了幾個月，手里總算有點錢了，那工頭看我干活踏實，又給我介紹了個活。”

        比起活，說是個落腳的地方還差不多，畢竟他這個黑戶連個住的地方都不好找。

        對方農(nóng)民起家，也沒那么多講究，靠點摸蛋的手藝自己孵小雞仔，騎幾個小時的自行車去城里賣。

        “每天一千個，早上天不亮就要出發(fā)，晚上天黑了才能回去，我那一陣腿騎的，比雞腿還結(jié)實。”林偉說著還笑，“后來總算有錢了，又建了個小化肥廠，我也就跟著改學(xué)了技術(shù)員，一直干到現(xiàn)在。”

        “看起來你們老板不錯。”林喬中肯地說了句。

        林偉點頭，“柳哥兩口子人是不錯，還給了我一些廠子的分成。”

        話說到這，他臉上露出點猶豫，但最后還是問了，“老家那邊……”

        林喬就知道他會問，“我這幾年沒怎么回去，知道得不多，就聽說林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了孩子。”

        按理說林惠比她還小一歲，按照80年9月新改的《婚姻法》，去年才夠結(jié)婚年齡。但農(nóng)村結(jié)婚都早，不夠年齡就結(jié)的比比皆是。

        就是一提到她結(jié)婚，提到她找那個對象，劉玉蘭就吞吞吐吐，也不知道是不是里面有什么問題，不太好說。

        林偉也知道她和林家鬧成那樣，估計也不會回去，“那……那燕子呢？她怎么樣？”

        對于郭燕，林喬還真知道得比林家更清楚。

        季鐸走那一年于五就判了，死刑，接著是于家老大，于家老爺子沒熬過多久，去年春天就沒了。

        季鐸不在，林喬親自陪著顧老去岳家登門道謝，認回了岳華。

        孩子名字老人家沒叫改，岳家兩口子也認了干親，以后大家還是一家人，照常來往，只是多了他這么個爺爺。

        因為這層關(guān)系，她跟郭燕那邊聯(lián)系比較多，尤其是郭燕那邊裝了電話以后。

        不過看著林偉小心翼翼中還帶著期待的眼神，她并沒有說話。

        林偉立馬緊張起來，“是不知道，還是她另找對象了？”

        見她不語，眼神一點點暗淡下來，又強擠出個笑，“也是，都三年了，也該找對象了。”

        正好飯菜上桌，他端起飯碗猛扒白飯，不再吭聲了。

        林喬這才慢悠悠說：“對象只會影響她賺錢的速度。”

        林偉一愣，接著眼睛都亮了，“她沒找？”

        “沒找也不代表是在等你。”林喬給他潑了盆冷水，“人家現(xiàn)在厲害得很，已經(jīng)從小賣店開到了批發(fā)點。”

        他一聲不吭就走了，三年里連個信兒都沒有，憑什么叫人家姑娘在原地等他？

        郭燕本就有生意頭腦，一開始去做生意，可能還是被他這事刺激的，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后來做出了門道也做出了滋味，倒一門心思全撲到事業(yè)上了，店面一年比一年更大。

        而女性一旦變得優(yōu)秀，能與她相匹配的男人就變少了，想給她介紹對象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少了。

        郭燕樂得耳根子清凈，最近已經(jīng)琢磨上在哪開分店了。

        林喬話說得直接，林偉也就垂下了頭，“我知道，燕子一直都挺厲害的。”

        “那你還不準(zhǔn)備回去嗎？”這才是林喬想問的問題。

        前兩年不回去，固然有混不好沒臉回去的原因，現(xiàn)在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還不回去，就是想逃避了。

        這回林偉沉默了下，抬起頭，“我這次來燕都，就準(zhǔn)備順便回去，沒想到先碰上了你。”

        林喬就不再問了，林家那些人，還有郭燕，都是林偉自己的事情。

        兄妹倆聊著這些年的生活，一頓飯很快吃完，林喬正要結(jié)賬，林偉仗著腿長，搶著先結(jié)了。

        林喬有些無奈，“說好了我請客，讓我盡盡地主之誼。”

        “下次，”林偉說，“好歹我也是當(dāng)哥的，給我個表現(xiàn)機會。”

        林喬也就沒再說什么，“我在這附近有個小院，你是過去歇一會兒還是……”

        “我直接去學(xué)校等。”

        “那我給你找個地方，我下午還要幫導(dǎo)師代一節(jié)課。”

        張昌寧最近身體不好，有一節(jié)學(xué)校讓他開的專業(yè)課，這幾天都是林喬在代他上。

        林偉一聽，干脆跟她去了教室，就坐在后排，沒想到她課還教得挺好，特別受下面本科生的歡迎。

        大課中間休息十分鐘，林偉出去看了眼，正碰上嚴茂山從外面回來，鞋上、褲腿上還沾著泥。

        聽說林偉就是新鑫化肥廠的那個技術(shù)員，他收拾都沒收拾，就帶人進去了。

        兩人在里面談了挺長時間，嚴茂山還讓林偉多在燕都待兩天，“你這個方向不錯，對我很有啟發(fā)。”

        出來的時候林喬那邊課已經(jīng)上完了，只叫人給他留了話，讓他去實驗室找自己。

        “你跟小林認識？”這嚴茂山就有些意外了。

        “林喬是我堂妹。”林偉也有些意外，“您也認識她啊？”

        “認識，怎么不認識？當(dāng)初我還讓她跟我一起搞化肥，沒想到她家里已經(jīng)有人在搞了。”

        嚴茂山給林偉指了林喬實驗室的方向，林偉找過去，沒想到門口還有個年輕人也是來找林喬的。

        男人二十四五的年紀，穿西裝，扎領(lǐng)帶，頭發(fā)用發(fā)膠抹得油光水滑，聽說他也來找林喬，還上下把他打量了遍。

        那眼神絕對算不上很友好，林偉心里一突，再看對方也帶了些戒備。

        兩人就這么一人一邊，隔了能有一米的距離，等林喬出來又全都迎了上去。

        “喬喬。”

        “小嬸。”

        一聽小嬸林偉就愣了，一聽喬喬季澤也愣了，看向林偉的眼神更是不善。

        季澤這兩年已經(jīng)鍛煉得很是成熟了，在外也是名成功的商人，在家里人面前卻依舊不太會隱藏神色，林喬一下就看了出來。

        她有些好笑地給兩人做介紹，“這是我堂哥林偉。”又指季澤，“我大侄子季澤。”

        這下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為自己剛剛心里那點子不好的猜測。

        不過喬喬這大侄子也真夠大的，看著比她還大兩歲，關(guān)鍵是來找個小嬸，也打扮得跟個公孔雀開屏似的。

        林喬也覺得季澤今天打扮得有點騷包，這頭發(fā)少說得用了半瓶發(fā)膠，還有這個身高……

        她下意識往對方腳上看去，好家伙，高跟鞋都穿上了，大方跟，看著怎么也得有五厘米。

        也就八幾年流行這種男士高跟鞋，她前世那會兒大家都含蓄了，只會墊內(nèi)增高。

        季澤穿這么時髦，就是給人看的，也不怕林喬打量，他更在意的倒是林喬對林偉的稱呼，“堂哥？”

        出口又覺得自己這么叫有些不妥，“我是不是得叫叔啊？堂叔？”

        這還真是別扭，畢竟林偉看著比他還小，林偉聽得也渾身不自在，畢竟季澤比他還大。

        “你們要是覺得別扭，各論各的也行。”林喬說。

        這季澤哪敢，他小叔還得管人叫哥呢。

        林喬也就沒再管，直接問季澤：“上次我說那塑料瓶做出來了？”

        “都做出來了，我也帶過來了，您要是忙完了，跟我下樓看看。”

        “那你等會兒。”

        林喬那邊也的確快忙完了，進去跟人說了聲。

        知道她有親戚來了，大家都沒留她，還叫她晚上也不用過來。

        三人剛出教學(xué)樓，就看到路邊停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

        83年，摩托車比現(xiàn)代的小汽車還稀罕，停在那絕對誰路過都要多看一眼，和季澤這身打扮一樣。

        用腳趾頭想林喬都知道車子是誰的，果然季澤上去開了鎖，“去您家說？”

        燕都的初秋暑熱未退，院子的大水缸里還殘留著兩株晚蓮，林喬開了門，帶兩人進去。

        季澤把摩托車在院子里停好，才搬下后座綁著的紙殼箱，放到地上打開。

        箱子里全是各種塑料瓶，顏色、大小、樣式不一。

        季澤拿起其中一個圓柱形的，“照您說的裝洗潔精，我還在廠里裝了一瓶，您擠個試試，看好不好用。”

        林喬拿進屋，接著水池子擠了兩下，“可以，量控制起來很流暢。”

        “那您再試試這個。”季澤又遞過來一個壓嘴瓶。

        “這回瓶嘴有些硬，”按輕了按不出來，按重了里面的液體又直接飛了。

        林喬拿了抹布去擦濺在平臺上的，“這個你回去多試試，要都這樣，還得再調(diào)。”

        季澤接了手幫她擦，一連下來，試了五六種塑料瓶。

        林偉人都看懵了，“喬喬你還做這個？”

        “不是。”林喬放下瓶子洗了把手，“幫自家廠里設(shè)計的。”

        “幫自家廠里設(shè)計的？”林偉更加吃驚。

        季澤正把瓶子往回裝，聞言就解釋了句：“木子化工，我和我小嬸合伙開的，小嬸出的配方。”

        “木子化工？是不是出液體肥皂和洗衣液的那個？”

        這名頭林偉還真知道，他們那去年就有賣的了，一開始是散裝，后來又變成了袋裝。

        主要是燕都這一塊市場就這么大，廠子步上正軌后，季澤于去年花重金購置了兩臺卡車，專門用來運原材料和送貨。廠子的銷售范圍因此擴展到了周圍的省市，也出了塑料袋這種相對便捷的包裝。

        今年國內(nèi)石油化工技術(shù)又有提高，各地也都開設(shè)了塑料廠，林喬就想把洗潔精和洗發(fā)水也做出來了。

        為此他們專門添置了兩套灌裝設(shè)備，還找廠家定做了一批塑料瓶。

        季澤來，就是給林喬看成品的，沒問題，他們這全國第一批洗潔精和洗發(fā)水就要上市了。

        這些年也不是沒有人琢磨出來液體肥皂的方子，他們也準(zhǔn)備把生產(chǎn)重心換成去油靈和更有針對性的日化產(chǎn)品。

        試完季澤并沒急著走，非要做東，安排他小嬸的堂哥。

        林喬哪能讓他請客，好說歹說把人送走了。

        看著這個闊別三年的妹妹，林偉心情突然有些復(fù)雜，“你變了好多。”

        讀研究生、講課、開工廠，再也不是家里那個沉默的需要他偷偷幫忙的小姑娘了。

        已經(jīng)不是剛穿越的時候，聽人這么說，林喬十分坦然，“哥不也變了好多？”

        “是啊。”林偉有些悵然，又覺開心，“三年不見，咱們都變了。”

        另一邊，部隊，季鐸滿身風(fēng)塵走進丁旅長辦公室，堅毅俊朗的輪廓上還有未退的肅殺。

        丁旅長見到他，臉上倒是難得露出了笑意，“回來了。”

        “嗯。”

        季鐸看起來比走的時候更加寡言。

        丁旅長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知道從前線回來都得適應(yīng)一陣，才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你這幾年的年休都沒有休，回去放個假，假期結(jié)束再來復(fù)職。”

        “嗯。”季鐸依舊言簡意賅。

        告辭前，丁旅長卻別有意味看他一眼，“說不定到時候你就不用來我這復(fù)職了。”

        季鐸年限夠了，又有戰(zhàn)功，這次回來，升銜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br />
        季鐸沒說什么，一回到住處，立馬拿上票去澡堂子洗了個澡。

        洗完換上一身干凈軍裝，又理了個發(fā)，他才打電話通知小方，“去清大。”

        看神色倒是一貫的冷肅沉穩(wěn)，但剛回來連休息都不休息，就往林喬那跑，顯然早已歸心似箭。

        小方一路把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果然剛在四合院門口停好，男人已經(jīng)下車推開了院門。

        也得虧他腿長，這么快的速度才用不上跑，小方一個愣神的工夫，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院門之內(nèi)。

        只是也才走了幾步，季鐸就在院子里停下了，眉也緊跟著皺了起來。

        他耳力很好，明顯聽到了開著燈的屋內(nèi)陌生男人說話的聲音。

        不只是聲音，窗戶上也映出兩個影子，剛好一男一女。

        他不由沉眉看了眼四周，確定自己并沒有走錯。

        難道林喬搬家了。

        也就在這時，房里傳來了林喬熟悉的清亮嗓音，“我這有地方，你這幾天都在我這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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