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抽條兒的少年人瘦瘦高高,  身形單薄，還沒有后來寬闊的肩背和令人流連的腹肌。

        但他伏低身體,  帶著點不耐看過來時,  林喬還是笑彎了眉眼，覺得簡直可愛死了。

        誰又能想到季鐸那么嚴肅自持，小時候會是這副模樣呢？

        她一點沒客氣,  噠噠幾步上前,  腳一踮，小胳膊抱住了少年的脖子。

        說起來這還是季鐸第一次背女孩子,  甚至是他第一次背小孩子。

        季澤只比他小六歲,  還是男孩子,  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林喬卻不一樣,  人又小,  腿又短,  還是他爸戰友家的小侄女，這要是跑摔了，肯定哭得人煩死了。

        這么想著,  脖子已經被人摟住,  背上也壓下來一個小身子,  又輕又軟的。

        就是太輕太軟了,  他忍不住扶著人往上托了托，“抱緊點。”

        “嗯。”林喬兩只短胳膊使勁兒箍了箍。

        知道對方是怕把她摔了，她眉眼彎彎,  又“吧唧”在少年臉側親了口。

        季鐸本來正在起身,  感覺被什么濕濕軟軟的東西一碰,  渾身一僵,  差點沒站穩。

        “你、你干嘛？再亂動就給我下去！”他回頭瞪了眼。

        初冬的上午日光明朗,  林喬分明看到少年冷著的面孔下，被暖陽曬紅的那一點耳根。

        真是太可愛了，比后來的老干部還不經逗。

        林喬被他托著的小短腿晃了晃，不答反問：“哥哥你不出去玩了嗎？”

        “那你不許亂動。”季鐸語氣還是兇巴巴的，人卻推開院門，穩穩邁過了門檻。

        少年個子高，步子大，很快來到了胡同口，那邊正如蘇正所說，已經有幾個半大孩子等著了。

        這年代家家戶戶孩子都多，大的帶小的是常有的事，但季鐸這副形象出現，還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你媽什么時候又給你生了個妹妹？”有人忍不住問他。

        林喬從他身后探出個小腦袋，還沒說話，那邊蘇正已經憋不住笑，“那是他童養媳。”

        誰也沒想到千叮嚀萬囑咐，林喬沒亂說，蘇正卻是個大嘴巴。

        “說了是我爸戰友家小侄女。”季鐸人都沒放下就飛過去一腳。

        這回蘇正有地方跑了，轉身就竄，“你小媳婦還在你背上呢，你也不怕把她摔了！”

        季鐸聽了更惱，動作卻下意識停了下，托著林喬的手也緊了緊。

        林喬察覺到了，抱著他脖子的小手愈發用力，“我才不怕，哥哥追！”

        于是蘇正沒跑出多遠，就被驟然加速的季鐸趕上，一腳踹在屁股上。

        ‘’你還真不怕把她摔了？蘇正人都踉蹌了下，趕緊躲在別人身后，不可置信看兩人。

        然后被季鐸一個虛晃，又踹了一腳。

        這家伙大概有點又菜又愛玩，明明處在食物鏈最底端，還非要挑釁找點事，被鎮壓了就老實了。

        林喬笑看著他齜牙咧嘴，“你沒背人，不也沒跑過。”

        稚嫩的小奶音簡直是在嘲諷，把周圍人全聽樂了。

        蘇正就揚了揚拳頭，故意裝兇，“小心你季鐸哥哥不在，我揍你啊。”

        論嚇人，誰能有她那個季鐸氣場強？

        林喬一點都沒怕，還自上而下從季鐸背上看他，“你夠不著。”

        蘇正的確發育比較晚，哪怕后來成年了，也比季鐸矮了大半個頭，一聽頓時炸毛，作勢要擼袖子，‘’小丫頭，真以為我打不著你是吧？”

        林喬小腦袋一縮，直接躲回了季鐸身后，“季鐸哥哥救我！”

        季鐸呢，身體一轉就將人遮住了。

        “是哥們兒就把她放下！”蘇正還想往上沖，被人從后面拽了下，“你就沒打贏過他，還總惹他。”

        林喬一探頭，就看到一張生得濃眉大眼、笑容溫和爽朗的臉。

        一張她再熟悉不過，卻從沒有真正見過的臉。

        蘇正也就是做做樣子，被人一拉，立馬轉頭問來人：“少平你怎么才來？”

        活生生的顧少平今年也才十三歲，懷里抱著個籃球，回頭看了眼身后，“少珍陀螺找不著了，我幫她找了下。”

        眉眼生動，在不似黑白照片上，永遠被定格在了那一瞬。

        林喬順著他的視線，還望見他身后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看著比實際年齡還要矮一些，抱著小鞭子和陀螺，一雙眉生得很英氣，神色卻怯生生的。

        見林喬望來，她下意識站到了哥哥身后，顧少平知道妹妹膽子小，也抬手護了下。

        護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著林喬笑，“她有點怕生。”

        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變小了，情緒也更容易受到影響，林喬望著兄妹倆，眼眶竟然有些熱。

        她覺得真好啊，這時候的少平還活著，少珍也還沒有走丟。

        這時候的大家都還是年少飛揚的模樣，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背上心結和悲痛，一背就是十四年。

        她使勁兒眨了眨眼，朝對方露出大大的笑容，“沒關系的，哥哥你好。”

        又大又亮的鳳眼彎彎，眼尾還有顆俏皮的小痣，看得蘇正愣了下，問季鐸：“你童養媳怎么不叫我哥哥？”

        季鐸什么都沒說，拿過顧少平手里的籃球，直接向他砸去。

        65年，籃球、足球在國內絕對是稀罕東西，老家那邊都還是拿報紙捆個球踢著玩。一行人走出段距離，才找到個室外的籃球場。

        說是籃球場，其實也就擺了兩個籃筐，框上連個籃網都沒有，地上只用白石灰簡單畫了個線。

        不過因為球少，球場倒是沒人搶，季鐸把林喬放到了場邊，想想又提著腋下抱起來，往更外挪了挪。

        說起來兩人也才差了九歲，之前林喬和他相處，從沒覺得兩人差很多過。

        但十八歲的林喬和二十七歲的季鐸，差的只是點成熟，三歲半的林喬在十二歲的季鐸面前，就是個小豆丁了。

        季鐸提她甚至都沒費什么力，“你就在這玩，不許亂跑。”

        說著才想起來，“早知道給你帶幾個彈球兒。”

        林喬又不是真三歲半，哪能亂跑，點點頭，我就在這。“”

        少年卻還是不放心，“球場也不能去，要是被誰撞了，或是被砸了，有你哭的。”

        林喬繼續點頭，甚至在旁邊找了個大石頭，表示自己就坐在上面不動。

        “要不，讓她和我玩吧？”有人小聲建議。

        林喬看過去，發現是抱著小鞭子和陀螺的顧少珍。

        見她望向自己，小姑娘還有些怯，卻又重復了遍，“讓她跟我玩吧。”

        “也行。”季鐸和這個好友的妹妹倒是挺熟，聞言蹙著的眉心松開。

        正好這時候蘇正喊他：“你到底玩不玩了？”少年冷臉應了聲，趕忙大步返回場內。

        這下原地就只剩下兩個小姑娘，顧少珍看看林喬，又不太敢說話了。林喬倒是大大方方的，大眼睛落在她懷里的東西上，“你是要抽陀螺嗎？”

        “嗯。”她點頭，想想又把東西遞出來給林喬，“給你玩。”

        倒是挺大方，哪怕第一次見面的小妹妹，也愿意分享自己的玩具。

        林喬就也大方遞接了過來，發現陀螺是用木頭刻的，下面應該是裝了鋼珠，還有點沉手。鞭子則是用尼龍繩編的，鞭頭粗，鞭梢細，長度剛好適合顧少珍這個身高，到她手里就有些長了。

        她前世那會兒玩具已經很多了，還真沒玩過這個，試著把陀螺放在地上，拿小鞭子抽了抽。

        連抽兩下都沒抽到，第三下總算抽到了，木陀螺打著旋兒滾了滾，根本沒轉起來。

        “你得先把陀螺纏起來，才能轉。”顧少珍在旁邊比劃著提醒。

        林喬見她只敢比劃，卻不敢上前，把鞭子遞還給她，“姐姐抽，我看。”

        顧少珍臉立馬紅了，“我、我不是……”

        林喬干脆直接塞她手里，大眼睛彎彎，“姐姐抽給我看。”

        顧少珍從出生起，就一直是哥哥在照顧，跟著哥哥轉，很少有這種又軟又可愛的小妹妹叫她姐姐。

        被那雙大眼睛信任地望著，她雖然緊張，還是緊了緊小鞭子，從地上撿起陀螺，一圈圈認真纏了起來。

        她后來能考上大學，做起事來還是很專心的，很快就把其他心思都拋到了腦后。

        鞭子一揚，陀螺落地，在地上只跳了一下，就咕嚕嚕轉起來。

        顧少珍玩這個顯然很熟練，眼睛盯著陀螺，總能在適當的時候補上一鞭，讓陀螺一直旋轉下去，神色間也沒有剛剛那么膽怯了。

        連抽好幾下，她才想起來旁邊還有林喬，不好意思地停下，“就是這么玩的。”

        林喬一點都沒有不耐煩，啪啪拍起小手，“姐姐好厲害！”

        手拍得很響，眼神也特別真誠，聽得顧少珍臉徹底紅了，眼睛卻亮亮的。

        內向的孩子最需要的就是鼓勵，林喬拍完還示意她繼續，“姐姐再抽。”

        顧少珍連耳朵根都紅透了，“我、我教你吧。”

        “可以呀。”林喬歪了歪小腦袋。

        然后不多一會兒，球場鞭又響起小孩子崇拜的聲音，“好厲害！還能這樣嗎？”

        季鐸瞥去一眼，就看到小團子鳳眼瞪大，小手都要拍紅了。

        “你看哪呢？”蘇正從旁邊竄出來截了他的球，一邊運，一邊回頭笑他。

        季鐸什么都沒說，趕在對方要投籃時跳起來，一把扣下了籃球。接著帶球過人，一氣呵成將球投進了籃筐。

        “好球！”奔跑著回防的顧少平贊了句。

        季鐸一下就想起剛那句十分相似的好厲害，一面往回走，一面用余光瞥了眼場邊。

        小團子根本沒看他，“姐姐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姐姐！”

        等球打完，兩個小姑娘已經手拉著手，一點都看不出剛見面時顧少珍還有膽怯。

        見季鐸從場上下來，林喬松開她，朝少年走去，臨走還不望朝她招招小手，“姐姐下次再教我啊。”

        顧少珍臉紅撲撲的，明顯不好意思，可還是小聲應了句“好”。

        往回走的時候，她從后面拽了拽哥哥的衣擺，“我以前那個短一點的鞭子，還能找到嗎？”

        “你找那個干嘛？”顧少平擦著汗，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

        “給喬喬呀，”顧少珍揪著鞭子小聲說，“喬喬小，用不了這么長的。”

        “你說季鐸帶來那個小童養媳？”顧少平終于反應過來了。

        “她叫喬喬。”顧少珍小聲糾正。

        “嗯，喬喬。”顧少平從善如流，望著妹妹難得帶上了期待的小臉，“少珍很喜歡喬喬嗎？”

        “你很喜歡少珍？”回去的路上，季鐸也在問林喬。

        林喬點點小腦袋，一點都不吝嗇自己的夸獎，“姐姐好厲害，好會抽陀螺。”

        說的好像誰不會抽一樣……

        季鐸沒說什么，背著人一路回去，正碰上葉敏淑從里面出來。

        她是來求季老爺子幫忙的，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娃娃親，進展并不是很順利。如今看到季鐸和林喬，季鐸還把林喬背在背上，她難免有些不自在，“你們玩得還挺好。”

        季鐸不知道她這是什么意思，點點頭叫了聲：“大嫂。”

        人就要進去，沒想到林喬竟然回過頭，學著他也叫了句：“大嫂。”

        聽到那聲稚嫩的稱呼，葉敏淑當時就僵住了。

        其實林喬對季家人的稱呼還挺亂的，叫季老爺子徐儷是爺爺奶奶，叫季鐸是哥哥，叫季澤就是大侄子。

        季澤完全搞不明白，明明他比林喬還要大，怎么就成大侄子了？

        為了糾正這個稱呼，他把自己用煙盒攢的紙牌都帶過來了，還塞給林喬兩塊蝦酥糖，“叫哥哥。”

        林喬先把大侄子的孝敬收了，然后才一本正經說：“不行。”

        “為什么不行？”小季澤顯然對這種操作十分震驚。

        林喬板著小臉，“管你叫哥哥，管你叔叔也叫哥哥，你管他叫什么？”

        季澤順著想了下，才六七歲的小腦袋瓜果然被繞懵了。

        被繞懵了好啊，不然現在追著她讓叫哥哥，搞不好將來要被他小叔打得叫奶奶。

        季鐸不愛吃甜食，從十幾歲就不愛吃，這兩塊蝦酥糖，林喬最后是和來找她玩的顧少珍分的。

        小姑娘又是手足無措又是不好意思，拿著糖還想給她塞回來。

        林喬特別堅持，“姐姐教我抽陀螺，給姐姐。”

        她最后只好收進口袋，又把自己帶來的東西給林喬，“這、這個給你玩。”

        是一套更小的鞭子和陀螺，林喬接過來試了試，發現長度和重量都很合適，眼睛立馬彎了起來，“謝謝姐姐。”

        顧少珍看著就松了口氣，臉上也露出個靦腆的笑容，“不客氣。”

        季鐸上學去了，林喬在家也沒事，干脆跟顧少珍手拉著手出去，在附近找了個光滑的地方抽陀螺。

        她畢竟人小，力氣也小，換了套小一點的，這回總算能轉起來了，小鞭子也抽得準多了。

        兩個小姑娘你一下，我一下，一玩就玩到了中午放學。

        林喬看了眼天色，“我們回去吧？”

        顧少珍點頭，剛要去收地上的陀螺，有個八/九歲大的男孩沖過來，一腳將陀螺踢飛了。

        東西砸在不遠處的院墻上，發出“啪”地一聲，旁邊也立即響起一陣哄笑。

        她一懵，隨即眼圈就紅了，卻咬著嘴巴不敢吭聲。

        幾個剛放學回來的男孩子見了，笑得更大聲，你一下我一下，把個陀螺越踢越遠。還有人喊林喬：“她爸爸媽媽都死了，你還敢跟她玩，不怕也被她克死……”

        話還沒說完，門牙上遍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是林喬丟出來的小陀螺。

        男孩正是換牙的年紀，門牙本來就有些松動，這一下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你！”

        氣沖沖上前，剛伸出手，還沒碰到人，那邊小姑娘已經倒在了地上，接著是能掀翻屋頂的哭聲。

        “季鐸哥哥有人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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