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十五年，三月十五，欽天監監正尹修受圣人之命，親自為恒親王世子李毓與林丞相之女林然以生辰八字合婚，卦象所顯：二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又卜得知，三月二十八，乃黃道吉日，宜嫁娶結親。

        于是，成親的日子就這般訂了下來。待到泰安帝的傳旨太監到了相府傳旨，整個相府都驚呆了，就算知道圣旨不可違，女兒必須嫁，但也沒想到會這般迅速啊。

        這嫁衣得秀吧，嫁妝得備吧，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等，總要隔些時日，哪能剛宣了旨，明兒就嫁了，這六禮都省了。

        一大家子頓時是雞飛狗跳，林丞相欲哭無淚，憋氣暗道：圣人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然而再怎么心里咒罵，該準備的還是得準備。

        但是，他心里就是不得勁啊，想著眼不見心不煩，就將這些準備工作交給了自己的大兒子，那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林墨，以女兒婚事為由，手書一封，告假半月，拎著自個夫人跑城外莊子躲懶去了。

        泰安帝看到書信的時候，那真是哭笑不得，揚著信紙沖自己的太監總管發牢騷，“哼！這小老兒真是越老越小了，你看看，你看看，這天下敢這么對朕的，也就獨他一份了。”

        總管成秦瞇眼笑道：“那還不是圣人您賢明大度。”

        成秦是從泰安帝還是太子那會兒就跟著的老人，自是親眼目睹了泰安帝的成長史，也見證了這些年里君臣的相得益彰。

        林丞相年少成名，才華橫溢，二十歲不到便位列三公之首，可若沒泰安帝這個伯樂的縱容，就那個耿直火爆的脾氣，早在這些年政治生涯的陰謀詭計中，不知死了幾百幾萬次了。

        泰安帝深深嘆了口氣，“唉，朕是對不住他，害了他的小然兒。”話語里是滿滿的自責。

        成秦知道泰安帝是想起以前了，那會子天災不斷，朝局混亂，北狄、匈奴等外族入侵，正是大周內憂外患之際，為了鞏固兵權，難免有所犧牲。

        就泰安帝的大公主，還不到十二歲，就被送往北狄和親，自此父女分離，至今都未曾再見上一面，何況臣子的女兒。

        還有那為了大周被暗算在回京路上的恒親王夫婦，這都是命啊。

        “希望毓兒與那丫頭恩愛不疑、白頭偕老，也不枉朕做的這個惡人。”泰安帝慨嘆道。

        ——

        時間匆匆，轉眼三月二十八就在眼前。

        當日，林府披紅掛彩，恭賀之人絡繹不絕，喜慶熱鬧，林丞相雖百般不愿，還是與大郎林墨于府門外笑臉迎客，畢竟是大喜的日子。

        那些賀喜的京官們，一個個都是官場里的老油子，火眼金睛，賊精著呢，想起那日金鑾殿中林丞相與李尚書的大打出手，自是看出了林丞相心中的不情愿。

        這個說“恭喜相爺喜得佳婿”，那個說“恭喜令嬡覓得如意郎君”，聽得林丞相忍不住紅了眼眶，悲傷自個苦命的閨女，頭嫁，嫁了個短命的，二嫁，又嫁了個有英年早逝之相的。

        命運，何其之不公啊！

        就在林丞相慨嘆命運的時候，世子李毓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戴花迎親而來。年僅十五的小世子，端的是俊秀倜儻，雖清瘦了些，卻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姿，那一雙黑亮眼眸中的歡喜，任憑是誰，都能看得到。

        新郎官下馬撩袍拜見岳丈大人，叩首點地，擲地有聲：“毓今日迎娶相府千金，必珍之愛之，愿以一生一世一雙人，結秦晉之好。”

        “吉時已到，新娘上轎！”

        媒人齊聲唱和。

        “樂起！”

        在喜慶的婚樂中，林然叩首拜別爹娘，蓋上紅色蓋頭，由兄長林墨背上了花轎。

        “起轎！”

        十里紅妝，喜炮鳴響。

        京都滿地紅霜。

        此情此景說彷徨，誰人在癡笑。

        應是夢中客。

        卻道不醒。

        誰人看客。

        林然想起了很多，可又似乎記不太清楚。

        在喜慶的樂聲中，腦海中模模糊糊閃現出一些畫面，那些畫面中，也是這般紅裝素裹、喜樂鳴奏，頎長的男子，年輕的面龐，以及漂亮的笑容，只是最后，那人紅裝變戎裝，只留下一句：等他歸來。

        歸遲，歸遲，遲遲未歸，遲遲未來。

        歸遲，歸遲，再不回來。

        幽河之戰，身魂俱滅。

        將軍府幾近全死，只留下一個不滿十歲的庶子。那庶子之母為了奪權，伙同牟氏宗親，言林然克夫，要她歸家。也不知是何緣由，那段時日，京師到處流傳出林然命格帶煞，克夫克子的言論，甚至于謠傳，幽河之戰，將軍府敗死，就是受她命格影響的緣故，這些話就連深宮中的太后都聽說了。

        太后乃牟將軍之姑母，信佛信教，信因果輪回，對那謠言之說，自是深信不疑，當下怒火中燒，下懿旨令林然與牟寧和離。

        當時周朝剛剛大敗，南面又傳來洪澇災害的消息，正值多事之秋，圣人本就焦頭爛額，太后又以病體威脅，為全孝道，只得低頭允諾。

        于是林然背著克夫克子的咒言，拿了合離書，寡居大昭寺內。

        這一住就是六年。

        六年的歲月很悠長，卻也很短暫。

        第四個年頭的時候，太后因病薨逝，舉國哀喪。

        林然才漸漸得偶爾回相府那么一次兩次。

        原本她對自己的婚姻已不報任何奢望，卻未想會有這么一段姻緣，且還是如此的另類，可她記得那少年黑亮眼眸中的倔強。

        是否少年慕艾，已變得不再重要。

        ——

        恒親王世子大婚，泰安帝憐其父母雙親早逝，特許太子代其出行，參加世子的婚禮，更是下了圣旨，言其既已成婚，當繼承恒親王親王爵位，更是將京郊的一座皇家莊園賞賜了下去。

        年僅十五的親王啊，這在周朝立國以來也算是獨一份榮寵了。

        一時之間，京師眾人羨慕不已。

        而剛剛繼承親王爵位、容光煥發的世子李毓呢，此刻正徘徊在婚房門外，貼身侍從低著頭，跟著他來回走動，不知所措。

        婚房內，龍鳳燭火明亮耀目。

        林然蓋著火紅的蓋頭，端坐在婚床之上。

        丫鬟秋凝置在一旁，悄悄從窗戶縫里往外頭瞧，看著自家姑爺從門口踱步到回廊，再從回廊走回門口，那糾結的模樣，傻氣的要命，她都想替自家小姐敲敲那人的腦袋，真是個榆木疙瘩。

        “行了，別看了，去請他進來吧。”

        林然雖蓋著蓋頭，卻也了然全部，知曉那人在外頭已有些時辰了。

        “哎！”

        秋凝立馬應聲，歡喜著跑去開門。

        外面傳來幾句模糊的說話聲，不久，“吱呀“一聲，門被再次打開。

        淡淡的酒氣從那人身上飄了過來，酒香中參著桂花香，很是好聞。

        林然感覺到那人先是朝自己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她剛想出聲戲謔，說：“郎君莫不是后悔了不成？”

        那遮擋視線的蓋頭就被揭了開來。

        十五歲的少年，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紅色的衣衫更顯俊朗非凡。

        尤其那一雙黑亮的眼眸，深情繾綣，訴說著太多的情緒。

        林然一時有些怔住。

        兩人靜默片刻，齊齊轉了視線，那少年甚至害羞得紅了耳根，跟那日來府中提親時的自信從容是截然不同，空中彌漫著一種似有似無的不知所措。

        林然會心一笑，到底是年少之人，臉皮忒薄了點，便出聲道：“郎君傻了不成，直直站著是何意？”

        聲音一出，少年仿若驚醒，原本只是耳根紅，這下子整張臉都變得通紅通紅。慌亂間，他想到官媒提點的細節，忙走到龍鳳燭桌前，將合巹酒端了過來，其中一杯遞給了眼前的女子，這個即將與他共度一生的人。

        雙臂纏繞，仰頭飲盡，直到此刻，他才真實的感受到，他與她真的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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