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我會說的
臨近千禧年。
從教學樓出來,黃珍珠腦海里回蕩著驗孕棒上的雙道桿,邁進樓外炎熱的日光下失魂落魄地走著。
左右無人商量,黃珍珠摸不準周明對這個孩子的想法,走到公共電話亭,插上電話卡,一個電話打到狄妃那里。
村里年初架設了電話線,嘟嘟嘟幾聲,響起狄妃慌慌張的聲音:“喂!”
頓了幾秒,黃珍珠正想說話,狄妃的聲音急切試探:“珍珠?你是珍珠嗎?”
“是。”握著電話的黃珍珠面色很差,語調都是飄的:“阿妃,我懷孕了……”
“……”
狄妃問:“是那位周生的?”
黃珍珠竭力維持著平靜,答案呼之欲出,她的心里很亂:“他……我、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不過……”
其他的話,黃珍珠沒說出口,以周明的個性,還有他和她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他是不會要這個孩子的。
黃珍珠沒敢說出口,怕一旦說了就成真了。
狄妃領悟了答案,焦躁難安的心竟添了一絲難言的妒忌:一年前,黃珍珠還是一個拖著一對拖油瓶的寡婦,被村里人劃脊梁,背后吐口水。現在她去了南市,烏鴉變鳳凰,成了富家仔的情人,又懷了他的種,都說母憑子貴,她今后的路不平坦許多?大家同個村子,憑什么命運不同?更何況黃珍珠還是個寡婦。
黃珍珠滿腦子都在想周明知道這個孩子后的反應,他薄情又冷酷,要么讓她墮了,要么索性連認都不會認。
黃珍珠有種捅了天塌之感,她惶惶的時候,電話那頭的狄妃驟然以一種高八度的詭異音調,質問她:“那你要拿狄楨狄珠怎么辦?把他們帶到城里讓周生養嗎?”
黃珍珠疲憊地搖頭,即使狄妃看不見:“不會,他不會養的……”周明一定不愿意,黃珍珠心想,他可能連她肚子里的這個都不愿意養,更何況別人的呢?
狄妃得知黃珍珠不會帶狄楨狄珠去城里,心里一松,話音不似剛剛那般竭力責備,反而寬慰了黃珍珠幾句,問她在上班怎么跑出來打電話,要她保重身體不要操勞之類。
說著,狄妃急匆匆要掛電話。
狄妃突來的溫情和噓寒問暖,黃珍珠聽過幾次,每月月底的時候,她提前幾日來討狄楨狄珠的照顧費,就是這般柔聲細語。
今天是國歷三月十五號,明明四周都是往來的青春洋溢的大學生,黃珍珠卻有一種孤零零無依無助之感,她急切想要和人說話,以驅散心中寥落的情緒:“阿妃……我過幾日就去郵局匯錢給你。”
狄妃一聽錢字,就不急掛電話:“不急不急,我知道你不會賴賬。”她又試探:“就算周生不要這孩子,也會給你一筆錢作補償?是吧?”
黃珍珠現在不想去想周明的反應,哪怕他是命令她墮了,她也無計可施。
只是,黃珍珠憶起自己的一雙子女,只覺得虧待萬分,心里酸澀,眼眶隨即泛紅:“狄楨狄珠呢?他們在做什么?”她的嗓音有點變,因為快哭了:“狄妃,抱來給我聽聽聲音好不好?哪怕是哭聲也好。
狄妃急匆匆要掛電話并非沒有理由,只是此刻妒忌像是毒藤蔓蔓延纏繞,黃珍珠這寡婦都能咸魚翻身?又貪圖黃珍珠每月的照顧費,何況她身后還有一條男水魚待宰。能多騙一個月錢是一個月。
狄妃的眼神逐漸微妙,裝腔作勢起來:“你說狄楨狄珠啊……”她的手指繞著電話線圈時,往身后望,透過狄家客廳北面的窗戶,可以看見家中的天井……
狄妃面不改色對黃珍珠說了謊:“狄楨狄珠還在睡覺。”
嶼山村的村民自建房修筑有天井,充作庭院,三月天氣不好,昨晚一場急雨澆得二樓樓面的草木瘋長,遮蔽了陽光,弄得庭院陰翳得厲害。
隨時會下雨,狄家庭院里,六十多歲的狄母趴在地上往井里望,咬牙使勁拖拽著井繩。
庭院的地上豁豁然一個森黑的洞口,這是村委會弄的,建設新農村,戶戶落實惠,改善村民飲用水,幫有水井的人家砸了舊井欄重建。
現在的狄母簡直心魂俱喪,以為能得個新井欄,村委會還沒來建,就出了人命案!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場面。
今早,她把狄楨狄珠二人放在庭院里三角梅的橫架上,進廚房拿新買的菱角出來掰,外間傳來微弱的撲通一聲,緊接著咿呀咿呀的聲音,又是微弱撲通一聲。
哪怕有錢拿,幫外人看孩子也不那么細致,狄母朝外間嚷了一聲:“我快出來了。”
等到狄母出來,三角梅的橫架上空空如也,她手上裝著菱角的塑料袋和提著的小板凳墜地,跑過去看,幽深的井里浮浮沉沉兩個玉白色的孩子,像是有哭聲又像是沒有……
狄母急忙把屋里的狄妃叫出來,幫著撈人,這井很深,暗無天日,狄妃出來時哭聲已經沒有了。
母女倆頓感大事不妙,大禍臨頭,拽著井繩撈孩子,客廳里傳來電話聲,狄妃從地上爬起來,穩住心神:“我去接。”
狄母真想扇她一巴掌:“什么時候了!”
狄妃慌亂地把頭發撩回耳后,她的嘴唇在抖,頓了頓:“救不活的……”
狄妃接電話應付來人,森森井壁里垂落的桶繩搖啊搖,水桶子套到一具小小的身體往上提,溢出桶的水嘩嘩往下淌。
狄妃和黃珍珠的通話結束后,天井里的狄楨狄珠已經撈出來放在地上,狄母探過鼻息已然斷氣,驚得跌坐在地上。因為剛剛趴著,前襟沾了不少建井欄的黃土灰泥。
狄家屋門是外面一扇鐵藝門再疊一層木門,都是天黑睡覺才關木門,狄妃走過去把木門掩上,怕有街坊通過鐵藝門的間隙往里窺。
狄母信佛,驚得雙眼發直,哆嗦著唇:“就五分鐘……我就沒看五分鐘!”
狄妃也怕,又怕暴露又怕冤魂索命,她強行冷靜下來,去撫狄母的背,安撫了好幾句不關我們的事。
狄妃抓著狄母的肩膀,要她看著她,她的眼底認真瘋狂執拗輪番轉換,傳來的話語像是惡魔的厄語:“媽,我會說的,我會說的,我會告訴珍珠的,但不是現在。”
對。不是現在。
她就活該替黃珍珠帶拖油瓶?而黃珍珠在南市做富少情人吃香飲辣?她要黃珍珠給錢。
她會告訴珍珠的,但不是現在。
……
黃珍珠在南大的收發室上班,整理收納保管報刊雜志包裹資料,處理郵政寄件收件,這是學校人來人往的地點,要不她怎么能認識校長的公子周明呢?
黃珍珠回到收發室,甲同事兩根竹簽交織在織圍巾,在陽春三月正式開工,準備織給隆冬時節的自己。
乙同事也很悠閑,拿著剪子湊近絞下雜志末頁的印花,集齊八個印花寄到雜志社可以換個保溫杯。
收發室是晚上八點關門,黃珍珠今天不是夜班,臨近六點,她下班的鐘點,她卻依舊枯坐原位,胡思亂想,解不開的哀思愁緒。
黃珍珠忘記和周明約在六點,他們常在南大的停車場里碰頭,他慣例在車里等她,上車后對她沒有過多的話語,通常都是他瞥她一眼,第一句話要她系上安全帶,隨后發動汽車。
周明會帶黃珍珠去高檔的地方約會,都是她沒去過的地方。
因為周明,黃珍珠第一次領略到南市的燈紅酒綠,繁華奢侈,璀璨如星的車河,她第一次去電影院看戲,第一次在音樂廳聽歌看戲劇,西餐廳私房菜,日料俄餐,商業中心的奢侈品店,甚至踏足南市最高建筑物的頂樓,踏著整個南市。
黃珍珠在縹緲的思緒抓住一絲真實想法:她要抓住他,像抓住救命稻草。
黃珍珠忘記和周明的約定時間,六點過十分鐘,他找來了。
周明這人向來耐性不多,或者換個說法,不會用在黃珍珠身上。
甲同事沒想到剛準備開溜能撞上校長公子,她把手袋放在身后,于暗處撇下,熱情大方:“明公子,好久不見。是有什么事情嗎?”
黃珍珠回神抬眼,坐在收發室柜臺后面的她正好對上踏入收發室大門那道挺拔頎長的身影,周明的眼神狀似無意再黃珍珠身上掠過,對著甲同事微微一笑,儼然一副關切溫柔的模樣:“你們還沒下班?”
甲同事像跟領導匯報工作一樣,立時回答收發室上班下班時間是幾點幾點。
同事乙急忙起身翻閱郵件入庫表:“是不是有david你的郵件寄到?”她又說:“今早來了幾封,我們主任都送去宿舍區了。”
宿舍區是周校長伉儷住的地方,美名其曰南大教職員工宿舍區,但是有樓房有別野,誰什么職位住什么都是定下的。
黃珍珠對周明的到來有些錯愕,看墻上的掛鐘才明白,怪不得他找來。
周明在車里等得不耐煩,過來收發室瞧瞧,現在目的達成,他笑著說:“我路過,看有燈火就進來看看。”
他讓她們接著忙,臨行時偏頭掃了黃珍珠一眼。
黃珍珠暗道不妙,起身收拾東西要走,同事甲和同事乙已經八卦起來:“好溫柔好斯文,明公子對我們職工都好好哦,上次還給我們帶野蘋果吃!周校長真是會教兒子,好棒。”
乙同事戳破:“是因為長得帥,所以才棒。”
怕周明前腳出,黃珍珠后腳也出會惹人多想,她推遲五分鐘才出去。
甲同事神神秘秘:“你知不知道?明公子大學在南大讀的時候,交了個女朋友啊?快結婚了又鬧掰。前女友現在還在學校里進進出出的。大家都在說,兩人就是小情侶鬧別扭,他最后還是會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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