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已經(jīng)寫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氣爽的一天，維克多坐在軍營空地上，面前擺了一張矮腳木桌，他左手持鋼筆，旁邊是簡陋的墨水瓶和質(zhì)量不太好的炭墨，幾張粗糙的紙張擺在面前，上面已經(jīng)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坐在他對面的阿列克謝不干了，嘟囔道：“我話還沒說完呢，怎么這么快就寫滿了�！�

　　維克多對這個話嘮頭疼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原來，維克多的獻策被米哈伊親王親王采納后，便下令，各營士兵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備紙筆，交予軍官，由識字的軍官代筆。屆時將按照編制把信牘收好，派專人送回南郡去……

　　維克多不耐煩地說道：“你想說的無非是你如今得了土地賞金，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過門，讓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廢話，還是別說太多為妙，不然，你那未婚夫發(fā)現(xiàn)你比她還能說，怕要被嚇走了�！�

　　這種“情書”是最麻煩的：兵卒們離家太久，想說的話很多、很隱秘、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入了一種想說又不敢說的尷尬境地，都得在維克多面前漲紅了臉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幾句話來。只有阿列克謝除外，維克多發(fā)現(xiàn)，阿列克謝的信除了開頭兩句問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噓和調(diào)情，寫到后面越發(fā)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筆了。

　　將兩張寫得滿滿當當?shù)男偶堖f給阿列克謝，讓他自己包裝好，本來阿列克謝也識點字，但卻扭扭捏捏地說，這信是要寫給未來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讓維克多幫忙。

　　結(jié)果一寫就是一刻鐘。這時候維克多才想起一件事來�！安缓�，她不識字�！�

　　“不用你擔心她看不懂，可以找村官幫忙，將信上寫的念出來。”

　　維克多此言一出，阿列克謝頓時尷尬起來，有些隱秘的事讓阿列克謝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讓鄉(xiāng)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話死？他連忙反悔道：“重寫重寫，有些話我不說了！”

　　“晚了�！本S克多揮手趕他：“不想要就自己寫，我不會再幫你，后面還有很多人要寫信呢�！�



　　阿列克謝只得悻悻離去，維克多讓他完事后，也來幫把手，這百多人里，識字水平達到幫人寫信的，大致4成，阿列克謝其實也勉強可以。

　　“下一個！”

　　打發(fā)走阿列克謝后，維克多抬起手，讓跟在后面排隊的人依次上前，整個軍營的空地上都是滿臉興奮的士兵，他們或站或坐，彼此探討自己的信里該寫點什么。

　　并不是每個人都如阿列克謝這樣健談，比如來自同鄉(xiāng)的安東，他雖然立下軍功，卻不識字。維克多鋪好紙張，潤足了筆，等待半天后，安東依然結(jié)結(jié)巴巴，神情還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說話的人，就坐在對面一樣。

　　平日里的千言萬語，一旦要真的化作信上的句子，而且還是別人代筆的文字，便有些無從說起�；蛟S在不善于表達的安東看來，寫封家書似乎比沖鋒陷陣還難吧。

　　非得維克多百般勸誘，他才開始說起來。但一說又收不住，他要關(guān)心的不止是自己年邁的母親、還有剛成婚的妻子。

　　看得出，安東是個很顧家的人，你很難想象，這個鋼鐵一樣剛強的戰(zhàn)士口中，能說出那么脈脈溫情的話。但話太多且雜亂無序，維克多只能挑著緊要的寫，并適時提醒沉醉在敘述里的屬下，信紙差不多快寫滿了。

　　這時候，安東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過維克多遞過去的木牘，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上下左右顛倒著看，露出了笑，然后當成寶貝一樣揣在懷里，好像一不小心這些文字就會逃走一樣。

　　而他看向維克多的眼神，也從期待和尷尬，變成了感激和崇敬。維克多作為知識分子，他明白，對于一個沒有學習過寫字的人來說，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字符，是多么讓人敬畏的東西。

　　其實不止安東，還有許多士兵，本來那些精壯男兒在軍隊里總爭著在氣勢上壓別人一頭，但涉及到寫信時，他們的霸道蠻橫就消失了，一個個都成了一個搓著手，小心翼翼的男孩……



　　有些人擔憂他那身體不好的父母；有些人又花了大量篇幅談及自己希望見到新生的兒子，說打完這場仗回家，他要將兒子高高舉起，從小教他學習識字，讓他衣食無憂。

　　還有些害羞老實的人，半天也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通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父親、母親日安”。他卻是個很顧及別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誤了后面的人，于是說自己不寫了，維克多索性停了筆，說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寫如何？

　　士兵們對維克多愛戴有加、言聽計從，當然點頭應(yīng)允，維克多按照士兵的家庭身世，便學著他們平日的語氣，關(guān)切地詢問了父母、妻子和兒女。

　　而后大肆夸贊了他本人一番，說他英勇作戰(zhàn)，如今已經(jīng)是小隊長了，在軍中管著十個人。作為他的父母，在家想可以抬起頭來，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寫完后，維克多給他念了一遍，念完后，這老實巴交的小青年抿著嘴，眼睛已經(jīng)通紅，朝維克多道謝�！伴L官寫的，正是我想說的！”

　　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維克多覺得這句話不對，幸福與不幸，往往是交織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清界限。從每個人的話語里體現(xiàn)出來的生活，也各不相同。

　　只一個下午的時間，維克多便飛快領(lǐng)略了屬下們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幾十次不同的人生。停筆之后，這些人的故事，依舊像走馬燈般，在他的腦海里環(huán)繞。

　　這時候，天色已經(jīng)快黑了，格魯爾、阿列克謝、貝提夫都過來報告說，他們已經(jīng)各自寫了四十封左右的信，營中士兵，都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的家書。雖然手臂酸痛有些勞累，但看著往日因思鄉(xiāng)念家，而皺眉苦臉的兵卒們，各自捧著自己的家書相互炫耀，開懷大笑，維克多就覺得這點辛苦沒什么。

　　心里想說的話被寫在家書上后，眾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這可以看做是一種疏導情緒的方式吧。

　　“接下來，只希望靠著米哈伊親王的關(guān)系，能說服南郡守，將這些信交付郵、傳，送到南郡十八個縣，上百個鄉(xiāng)，數(shù)千個里閭，不同的人手中�！边@個世界上，沒有不需要寄到的信。每一封家書，都是必須傳達的思念。



　　“不止是家書要寄到啊�！�

　　維克多看著眾屬下，心里想道：“我還要在未來的世界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將你們也一并帶回去！”

　　他們每個人都如維克多一樣，被時代大勢所卷，身不由己，必須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爭，隨時都有可能命喪疆場，這命運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在殘酷的戰(zhàn)爭里，他們堅守自己的戰(zhàn)士身份，變得兇悍而暴躁，甚至泯滅自己的個性，努力變成一個整體。

　　但從他們在家書里那些千叮萬囑、反反復復、沒完沒了的詢問和述說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終歸都是血肉之軀，粗獷豪邁中，還有柔軟的人性和濃濃的親情，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不知不覺間，維克多才突然發(fā)覺，自己來到這時代后，與戰(zhàn)友伙伴們在一起的時，已經(jīng)遠超家人……

　　戰(zhàn)友如親戚，長官如朋友，這句話，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在這場歷史上必敗的戰(zhàn)爭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還要盡量保住上百屬下的命。

　　……

　　除卻維克多他們這邊進度較快外，附近幾個營地的士兵們依然在排隊，吵吵鬧鬧地書寫家書，恐怕要忙到明天。維克多還聽人說，米哈伊親王也聽了他的建議，親自巡視營地，并在幾個營帳里，親自提筆為幾個普通士兵寫了家書。

　　那幾人激動地渾身發(fā)抖，在普通人眼里，王族，而且還是高高在上的高級軍官，如今卻自降身份來問候他們，甚至還和藹地為他們寫家書。而那手筆漂亮的花體字，讓他們覺得家書寄回去后，可以讓全家都臉上有光！

　　可以想到，米哈伊親王不但讓這幾人忠心效死，還贏得了第三軍團的軍心。當然，這時候已經(jīng)有不少人知道，是維克多說服了米哈伊親王讓眾人寫家書，維克多出去如廁時，發(fā)現(xiàn)隔壁營地里，就有人遙遙向自己揮手，微笑著問好。

　　但這一次的微笑，卻是飽含感激，沒有任何戲謔。然后，他回到了已經(jīng)沒有人排隊的軍營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著夕陽最后的光輝，抬起筆，蘸滿了墨，開始寫最后一封信。



　　這是他自己的家書：“九月已到，維克多拜問父母，身體是否健康，家中是否無恙？兒子現(xiàn)在一切順利，已經(jīng)在首都，成為霍很索倫王族米哈伊親王的警衛(wèi)旗隊隊長，長官待我也很好……我有強烈的預感，明年歐洲又會陷入戰(zhàn)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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