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

        帝辛元年，凡人敬奉鬼神之風達到鼎盛時期，這世間有諸多人在追尋成仙之道，仙書一兩卷，樹下讀喃喃，昆侖山玉虛宮的弟子輪換了一批又一批，但自女媧斬殺石磯后的一千五百年來，這玉虛宮就再也沒有門人能飛升成仙，三界已經安寧太久了，久到許多仙人都已自立門戶，隱居于一方水土，終日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

        昆侖山，山峰高聳入云，凡人到了那半山腰上，便只能止步望著頭頂那直立而上的峭壁，流水潺潺，白鶴齊鳴，誰也不知那峭壁之上是何許地方。

        云霧翻騰，琴音緲緲，昆侖山頂的玉虛宮坐落于百層石階之上，莊嚴圣潔，清凈肅穆。

        玉虛宮內，香爐裊裊生煙，掌門人元始天尊手執玉如意盤坐于高臺之上，其座下弟子分列左右，眾人皆道袍絲絳，長發長須，手執拂塵而立。

        隨后，隆隆聲響徹大殿，厚重的殿門緩緩打開，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牽著一名小女孩慢步走了進來。

        “云中子拜見師父。”待二人在高臺下方站定后，老者朝元始天尊行了一折腰禮。

        臺上元始天尊頷首回禮，將目光落在了那小女孩身上，問道：“她就是你的徒兒，楊蓮花？”

        年方八歲的楊蓮花皮膚白皙，一張粉雕玉琢的鵝蛋臉略顯嬌憨，此刻正睜著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她不久前才被云中子收為徒弟，這是她初次來玉虛宮。

        “對，師父，她就是蓮花。”云中子向站在身旁的女孩兒示意道：“來，蓮花，快給師尊行禮。”

        懵里懵懂的楊蓮花忙提著裙擺，慢慢兒合手跪下，給元始天尊叩首行禮，聲音清脆稚嫩道：“蓮花拜見師尊。”

        “快起來罷，日后你來玉虛宮，無需行此大禮。”元始天尊抬了抬手，慈眉善目的臉上是和煦的笑意。

        一旁站著的玉虛門人皆微微垂首淺笑，畢竟這丫頭是玉虛宮創立幾千年來的首位女弟子，還是女媧宮上古神物凈世青蓮所化，師父果然對其寵愛有加，聽著這意思，不僅是舍不得讓她行大禮，還想讓她常來玉虛宮坐坐呢！

        至于他們座下的那些個男徒弟們，還有好些都沒這個榮幸見著師尊一面。

        所謂女尊男卑，大抵如此。

        不過在她降世之前，元始天尊本來指派了玉虛十二仙之首廣成子去收她為徒，畢竟多年前，女媧娘娘告知他的是，天庭陽盛陰衰，歷代戰神皆為男子，俗話說“巾幗不讓須眉，紅顏更勝兒郎”，三界也該出一位女戰神了。

        然而好巧不巧，大抵是因為天道不忍看如此佼人被卷入刀光劍影，沾上滿手血污，在她下凡之際，竟然被女媧宮的冒失童子送到了月下仙人那，就此從英姿颯爽女戰神轉向了柔媚嬌俏小醫女。

        這命盤書一旦定下，除非扭轉乾坤，否則再也無法更改。

        于是她的師父也從主戰仙人廣成子變成了福德醫仙云中子。

        元始天尊在腦海中將這些往事悉數回憶了一遍，還是帶著點悵然失意，畢竟天庭第三代戰神，原本多年后都可出自他玉虛宮，如今卻硬生生少了一位。

        不過看到這楊蓮花，倒讓他想起了甚么，遂淡淡瞭了一眼四周道：“今日怎的沒見到太乙真人？”

        玉虛十二金仙皆恭敬地挺立左右，卻唯獨少了太乙真人。

        得知內情的幾位仙人皆有些面露難色地左右相顧，無奈之下，身為小師弟的玉鼎真人只得邁出步子，拱手站立于臺下，實話實說道：“師父，太乙師兄的大弟子今日好似出了點狀況，他一時半會兒走不開。”

        元始天尊聽罷便擰起了眉，這臭小子前陣子才打死一條龍，落了個肉身盡毀的下場，如今怎的連做鬼都不消停會？

        玉虛宮第三代弟子中，就屬他李哪吒最不讓人省心。

        然而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混世魔王，竟與他玉虛宮的首位女弟子有一世姻緣，真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鶴。

        元始天尊將目光落回到嬌憨可愛的女孩子臉上，眼里滿是惋惜悵然之意。

        尚且年幼的楊蓮花也不懼于與高高在上的師尊對望，只不過對方那神情有些不太對勁。

        好似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罷了，順遂天意，以全大局。

        元始天尊在心底嘆了口氣，道：“你們且退下罷。”

        諸位仙人得令后，皆應聲離開了大殿，往各自的修行道場騰云駕霧而去。

        ＊

        沿著白雪皚皚的昆侖山脊往西行千里便是另一番景象，那是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的終南山，這山上常年花開不謝，草木長青，十里桃林自山頂一路綿延而下鋪至半山腰，透過云層望去，煙霧繚繞，宛若仙境。

        還未等云中子攜著楊蓮花在草堂前落穩步子，便瞧見前方一名著道袍絲絳的男子跑了過來，他是云中子的大徒弟清風，似乎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師父，太乙師叔來了，”清風忙通報道，隨即縮小了音量，好似在回避身旁站著的女孩子，“還帶著他的大弟子。”

        云中子神色驟然一變，大抵預料到了甚么不好的事情，但也并未有所言語，僅帶著兩位徒弟往玉柱洞內走去。

        玉柱洞內，太乙真人手執拂塵站在碧游床旁凝神望著前方飄著的魂魄，嘆息不斷，甫一瞧見緩緩打開的洞門，便邁開步子迎了過來，笑道：“師兄回來了？”

        還未等云中子開口回應，洞內便驀然響起一聲女孩子的尖叫聲。

        這是楊蓮花第一次見著鬼魂，她此刻正哆哆嗦嗦地躲到了師兄清風的身后，露出半張小臉怯生生地打量著他的模樣，那是個男孩子，頭上耷拉著兩個松松垮垮的髻，碎發散落在他慘白的臉上，一雙眸子黯淡無光，身體輕盈薄透，飄飄蕩蕩，也許一陣風就能把他吹散。

        此情此景，著實讓太乙真人心生尷尬，他訕訕一笑道：“蓮花，你別怕，他是我的大弟子，李哪吒。”

        原來也是師兄啊！

        得此信息的楊蓮花連忙收拾好面部表情，從清風身后走了出來，朝太乙真人行了個禮，道：“見過太乙師叔。”她又看向那飄著的魂魄，驚魂未定道：“敢問這位師兄是人是鬼啊？”

        “他……”太乙真人有些難以言表地語塞，繼續道：“目前是鬼。”

        嗯！不愧是神仙，連鬼都能收為徒弟。楊蓮花在心里感嘆道。

        “不過，只要你肯救他，他就能重生為人了。”太乙真人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狀，臉上掛著些許在云中子看來就是厚顏無恥的笑意。

        楊蓮花愣住了，抬起一根纖細的手指，指著自個兒，百思不得其解道：“我？”

        “沒錯，就是你。”太乙真人再次肯定道，隨即捋著胡須，慢悠悠道：“說來也是慚愧，我這徒兒生性頑劣，一年前在九灣河戲水時打死了東海龍王三太子，為了不累雙親，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肉身盡毀，老夫本想讓他享三年人間香火還陽，不料他爹李靖打爛了他受香火的金身，故此他的魂魄便無所依靠，只得飄飄蕩蕩……”

        太乙真人講這番話時，委實是一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滄桑凄涼模樣，一邊搖頭，一邊嘆氣，竟然讓仔細聽著的楊蓮花生出一絲感同身受的悲涼之意。

        這位師兄著實是太可憐了。

        “如今，若想幫他重塑肉身還陽，必須得到一具有精血的蓮花身，即以花為首，以葉為軀干，以藕為四肢。”

        楊蓮花仿佛在聽著什么離奇古怪的傳說，逐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里的草堂前確實有一方蓮沼，他們平日里吃的涼拌脆藕，都是從這池子里摘的，她想著這位倒霉師兄日后的身子也許會有些美味？

        不過太乙真人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從天馬行空般的想象中抽離得措手不及。

        “若要得到精血，必須取你體內的一瓣金蓮心作為引子。”

        蓮花頓時收了憐憫感傷的情緒，不由得瞪大了雙眸，什么？要取她的心！

        “你可愿意救他？”太乙試探性地問道。

        等等！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得想會兒。

        楊蓮花是朝歌人，他們楊家三代為官，父親楊任，祖父楊恒，皆是博聞強識的文學家，故她也算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而楊任官居上大夫，是當朝數一數二的文官。

        至于她為何會來到這山上？這一切，還得從半個月前說起。

        那一日，云中子來到楊家府上，說蓮花有一顆六瓣金蓮心，天資不凡，極具仙根，要將她帶回終南山上修煉，待福緣深厚之時，便可飛升成仙。

        不過云中子只告訴過她，她的六瓣金蓮心，可通世間萬物，但并未說過能予人精血啊？

        “師父，”楊蓮花扯了扯云中子的衣袍，仰頭詢問道：“若是被取走一瓣心，我會如何？”

        “大事不會有，就是會患上胸痹之癥，急不得，躁不得，時常得服藥。”云中子是福德醫仙，對此當然最為了解。

        他此刻正在心里抗爭，李哪吒當然得救，可是如若真讓自己的徒兒摘了一瓣心，他大抵會有幸成為玉虛史上坑徒弟第一人。

        這“胸痹之癥”四個字讓楊蓮花有些猶豫，她這樣喜愛蹦跶的一小姑娘，如若患上此癥，豈不是就此變成病秧子了，這怎么行呢！

        她赧然開口問道：“師叔，就沒有別的法子救師兄了么？”

        “沒有，”太乙真人搖首回應，“普天之下，僅你一人有六瓣金蓮心。”

        六瓣金蓮心乃上古神物渡世金蓮所化，上哪去找第二顆？怪只怪女媧娘娘太愛護她的青蓮了，送它轉世為人還不夠，還得給它附上另一件至寶。

        太乙真人瞅著低頭沉思的女孩子，心中愈發惆悵，他看出了她此刻的不情不愿，只得朝一直站在那作壁上觀的云中子使了個眼色。

        后者收到了“請求援助”的信號，便不緊不慢地撫了撫楊蓮花的頭，開口勸慰道：“蓮花啊！還記得你初上山之時，為師與你說過什么嗎？”

        蓮花緩緩抬起頭，思索了片刻道：“師父說，修道之人，以普度眾生為己任？”

        云中子含笑點了點頭，向女孩子拋去一個贊賞的眼神。

        這卻讓蓮花有些窘迫起來，仿佛她心生猶豫，是她的不對。

        她躊躇了會，既然對方是師兄，她確實應該施以援手，反正自個兒又不會因此丟掉性命，于是她略微遲疑地開了口：“行吧！我答應。”

        得到了答允的太乙真人頓時懸心落地，隨即從袖袋里摸出了一粒黑色的種子，展示在楊蓮花面前：“此乃千年蓮花種子，老夫會將你的金蓮心融入進去，待它長大成金蓮花，便可為哪吒重塑肉身。”

        “不過……”太乙真人頓了頓，繼續道：“這金蓮花得由你親手照料，用六載光陰把它養大，你可愿意？”

        女孩子聞此不禁露出困惑的神色，合著她給了心，還得她來養。

        她又瞟了眼前方飄著的那位毫無神智的師兄，有些郁悶，她上輩子是否得罪了這位師兄，故他這輩子來找她索賠了？

        “你放心，不會讓你白忙活的，”太乙真人又笑意盈盈地開了口：“我這徒兒，從小就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長大以后，定是一表人才，俊逸非凡。”

        “而且，他如此天生神勇，小小年紀便武藝超群，日后飛升成仙定能成為天庭戰神之一。”

        “哪吒他，雖然性子急了點，躁了點，但他對真情實意待他的人，還是頗為關心的。”

        諸多贊美之詞一股腦地朝楊蓮花鋪天蓋地而來，她將信將疑地聽著，畢竟朝歌城東的王婆賣瓜，尚且自賣自夸！更何況師叔要救他徒弟的命呢？

        不過，這位師兄有多好，與她有甚么關系嗎？

        還沒等女孩子想明白這個問題，太乙真人倒是替她回答了：“故此，你若救了他，他日后定當以身相許，護你一世順遂安好。”

        以……以身相許？

        女孩子怔愣住了，這年頭都流行這樣報恩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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