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苒依是被楊戩施了定身術，強行換了衣衫帶出來的，在場的三人都無法理解為何這姑娘不愿意跟他們走。

        太行山西麓，李哪吒此刻正蹲在一棵粗壯的大槐樹上，盯著前方官道上往來的人馬，他時不時垂下眼眸看向站在樹旁的楊戩和楊苒依，無奈地掀了掀眼皮。

        只見楊戩手中抱著劍，筆挺地站在那，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姑娘的側臉，他沒有說話，臉上也不再是方才初見她時那般溫柔的神色，反而眼神里透著冷冽之意，甚至還帶著點憤懣。

        他不懂為何她會如此抗拒他？

        楊苒依的定身術還未解開，她眼角的余光可以清晰地瞥見那道帶有審視意味的目光，她不知這樣的僵局還得持續多久，更加不知她日后的路該怎樣走。

        她本以為往昔種種皆是命中注定，她該命喪于此，明日便可以陪著她爹一塊兒上路，轉世投胎，了無牽掛，可事到如今，她又和楊戩牽扯到了一塊，那份好不容易被她壓制在歲月長河中的情意，此刻正在她的心底遽然蘇醒，侵蝕入骨。

        “蓮花！”方才還蹲在樹上的少年，一聲雀躍，此刻已然落在了地面上，朝前方尚且行在官道上的姑娘跑去。

        楊苒依的定身術在那一瞬間被解開了，她出于本能地轉過身去，望著加快步子走過來的楊蓮花，姑娘單薄的白色身影映在她的眼眸里，蕩漾起一種名為“親情”的情愫。

        當日那個被她牽在手里蹣跚學步的小女孩兒長大了。

        “姐姐。”楊蓮花輕聲喚道。

        她看著安然無恙站在她面前的楊苒依，姣好的面容上是欣慰的神色。

        后者走過去抱住了她，兩個姑娘疲憊不堪的身心在那一刻被久別重逢的欣喜充盈。

        楊苒依的眼里是丟盔棄甲般的落寞，她思忖著，也許是她太自私了，她只想著早日結束自己的痛楚，卻忽略了最親近之人的感受。

        她肩上的女孩子才堪堪長大，卻接二連三地經歷生離死別之痛，她作為姐姐，在這般家破人亡的境況下，更該好好護著自個兒的妹妹不是么？

        姐妹二人一番簡短的敘舊后，眾人便趕忙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繼續趕路。

        沿途大家都沒怎么說話，似乎還沉浸在緊張的氣氛中，待行至孟津城外時，楊戩突然勒馬停下，翻身下馬，將手里的韁繩拋給了一旁的清風，坐在馬上的楊苒依一愣，跟著其余人一塊兒面帶疑惑地轉頭看向他。

        楊戩朝眾人淡然一笑道：“師父讓我五日內趕回玉泉山，所以我就只能送到這了。”

        這理由聽上去頗有道理，但李哪吒卻對此表示很郁悶，楊戩未免也太聽玉鼎師叔的話了罷？

        雖說清風明月給行宮里那群人下了蒙汗藥，夠他們睡到明日早晨了，但畢竟路途遙遠，說不定還會遇上山精妖怪，清風明月又不是主戰的煉氣士，他再怎么違抗師命也得把兩位姑娘安然送到終南山啊？

        “你這就走了啊！別啊！大不了等我們安全抵達終南山，我再跟你一塊兒去師叔那請罪。”李哪吒出言勸道。

        楊戩似乎是早就做好了決定，并未猶豫，當即應道：“有你在，我也沒甚么好不放心的，就不過多耽擱了罷，告辭。”

        語罷，他便徑直轉身離去了。

        聽到了奉承話的李哪吒一時飄然自覺，嗯！沒錯，確實有他就夠了。

        不過，他還是立馬清醒了過來，喊道：“喂，玉泉山和終南山都得往西走，咱們最起碼可以一塊兒行至臨潼關，你這會子跑甚么？不差那么點功夫罷？”

        楊戩聞聲，蹙眉停下腳步，倒也不慌，從容自若地撇過頭回應道：“師父還交代了點事兒與我，我得先料理完再回去。”

        這話在旁人聽來沒什么，但在李哪吒看來卻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玉鼎真人連讓他下山都不肯，又怎會派他去做別的事兒？

        李哪吒的神情嚴肅了起來，質問道：“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們？”

        楊戩背對著他們，垂眸嘆了口氣，自思，這小子看上去不拘小節，心里頭倒還挺清明。

        他頭也不回，邊走邊漫不經心地應道：“你想太多了，時辰不早了，你們快些趕路罷。”

        楊苒依一直默默盯著楊戩的背影，她本以為興許是她方才在行宮內的抗爭惹惱他了，故此他不愿再久留，只不過李哪吒這番言語倒是提醒她了。

        依照她對楊戩的了解，哪怕他是真的生氣了，哪怕他確確實實有任務在身，也不會就這樣丟下他們不管的。

        楊苒依凝神思索了片刻，隨即眼眸一抬，似是意識到了什么，立刻下馬追了過去，站在他身后幾步遠的位置道：“楊戩，你是否……想去救那些被用來祭祀的羌族人？”

        那些人可都是他的族人，楊戩既然回來了，又怎會不管，她早應該想到的。

        而前者卻并未回應，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

        “你不能去！”楊苒依提起裙擺，趕忙跑到他前面攔住他：“看管他們的人皆是玄虎軍的精英，你孤身一人貿然前往，太危險了！”

        楊戩停下步子，也并未反駁，僅是冷冷掃了她一眼，繞開她擋在面前的手臂，依舊一言不發地行進。

        楊苒依深吸了口，轉身拽住他的衣袖，懇求道：“你不要去。”

        楊戩愣了一下才淡淡道：“你方才不是都不愿意理我么？”隨即慢騰騰地將衣袖從后者手中抽離：“如今又管我作甚？”

        楊蓮花望著前方僵持的二人，細細聽著他們的對話，竟然嗅出了那么點虐-戀情深的味道，不過此刻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她抬頭看向身后若有所思的少年，催促道：“你快去把哥哥拉回來呀！”

        他方才還還一臉辭嚴義正的模樣，怎么這會子也看起熱鬧來了？

        李哪吒垂眸看了她一眼，在馬上扶穩姑娘的身子后，便飛身落在了地面上，他朝前方走了幾步，道：“我陪你去！”

        什么？

        楊蓮花當即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五百名戰俘，少說也得一千多號人集中看守，他們又不可能將其偷偷摸-摸挨個解決掉，若是打起來，哪怕他倆真能以一當十，如此大規模的打斗，肯定會引起極大的騷亂，到時候都城駐軍魚貫而出，只怕他倆連跑都來不及。

        “你不勸他就算了，怎的還來添亂呢？”楊蓮花朝李哪吒怒道。

        少年卻轉頭朝她笑了笑，神色輕松地寬慰道：“先去看看嘛！如若真的無從下手，我們回來就是了。”

        其實他也委實想救那五百條人命，只不過，如若此，他們與那局中人結下來的梁子就更大了。

        楊戩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帶他們回終南山。”

        “我的事兒就不用你們操心了。”一句搪塞的話語剛落下，他人就已然飛向幾步之外的樹梢上了。

        “喂，這樣著急啊！”被晾在那的李哪吒有些瞠目，他趕忙吩咐道：“兩位師兄，你們照顧好她們兩個，先去孟津縣找個地方落腳！”隨即喚出風火輪，準備追上去。

        “楊戩，你等等！”姑娘一聲近乎聲嘶力竭的喊叫讓眾人皆吃了一驚，半蹲在樹上的楊戩也不禁收住步子，側過頭，垂眸望去。

        楊苒依往前走了幾步，一雙眼睛含著點點光芒仰視著他，低聲哀求道：“你先下來好不好？”

        她知道此刻是沒人能攔得住他的，楊戩也許并非像哪吒說的那樣僅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他若去了，便是拼死一搏。

        姑娘略帶遲疑地從手腕上取下一串銅制的鈴鐺，將它遞給穩穩當當落在她身前的楊戩：“你把這個帶上，應該能幫得上忙。”

        “這是？”楊戩接過那串鈴鐺，看上去像仙家法器。

        楊苒依的面色此刻帶著點窘迫，她微微垂下頭，緩緩回應道：“這是攝魂鈴，可攝人心智，凡被此鈴聲控制者，皆會聽從以血喂鈴者的指示，并且可讓人陷入夢境，將所聽到的一切當做現實……”

        她這番話還未說完，其余人等便皆露出驚詫的目光，用不著多想，這擺明了就是一件法寶，并且煉制此物之人必定修為頗深，非仙即妖。

        “你怎會有這個？”楊戩打量著她，他愈發覺著她不太對勁。

        楊苒依將頭抬了起來，卻依舊避開他的目光，只盯著他手中的攝魂鈴，冷冷靜靜，竭力不著痕跡地回應道：“這是幾年前，因為機緣巧合，一位道長送給我的。”

        前者聞此，瞅著她的眼神愈發透著狐疑。

        楊苒依知道他不會信，她也無法再與他解釋太多，總之攝魂鈴已經塞給他了，哪怕他再逼問些甚么，她不回答就是了。

        姑娘那抿唇垂眸的模樣，確有幾分硬碰硬的意思。

        站在他們身后的李哪吒湊了過去，仔細瞧了瞧那銅鈴，他目光游離于二人之間，自覺氣氛有些許尷尬，帶有些打圓場意味地開了口：“楊戩，這天色已晚，咱們一直杵在這兒，不太好罷。”

        “嗯。”楊戩當即收回目光，應了一聲，將那攝魂鈴塞入衣襟內，一邊轉身，一邊囑咐道：“你們快些趕路罷。”

        現在不是追究這些事兒的時候，他得先去救人。

        見他又打算一個人走，李哪吒頗為費解地看向他的背影，他就如此想被群毆么？

        少年輕嘆了口氣，趕忙追了出去，同時朝身后的人揚了揚手，道：“蓮花，我們在上次那間客棧里碰頭！”

        夜半時分，古靈山腳下不遠處，千余名玄虎軍持槍而立，巋然不動，看著他們身上玄甲的樣式便可知，這是玄虎軍里最精銳的騎兵部隊，去年聞仲太師遠征北海大勝歸來，靠的就是他們的驍勇善戰。

        楊戩早就在武成王黃飛虎那打探過消息，這批祭祀的戰俘皆是從八百鎮諸侯那一齊精挑細選過來的，其中便有三百名正當青年力壯的死士。

        這次祭祀大典的陣容，可謂是前所未有。

        所有的戰俘皆被黝黑堅-硬的鐵鏈拴在碩大的銅柱子上，四面的庭燎火光熠熠。

        換防的玄虎軍踏著整齊的步子，口號聲嘹亮，頗有地動山搖之勢，而正中平臺上鎖著的戰俘們卻噤若寒蟬，他們在靜靜等待死亡，如幾百年來命喪于大商手上的所有羌族人一樣。

        李哪吒和楊戩身著深色衣衫，趴在不遠處的山峰上，完美地融入在夜色里，兩雙如星辰般的眸子細細打量著四周的情形。

        “這規模太大了，而攝魂鈴如此之小，壓根兒不可能一口氣兒迷住所有人。”李哪吒看向那幾乎占了方圓半里地的圍困區域，神情苦惱道。

        關于這攝魂鈴，其實楊戩在玉鼎真人給的天庭法器譜上見過，與落魂鐘同出一門，歸屬于玉虛十二仙之首廣成子，至于這仙器是如何跑到楊苒依手中的，他若有命回去，自然得好好究詰一番才是。

        “而且那鐵鏈粗如樹干，如若沒有鑰匙，我們也無法解開。”

        楊戩的面色愈發凝重，今日他若是真的單槍匹馬而來，恐怕著實有些束手無策，他還是低估了朝廷對此次祭祀的重視程度。

        兩位少年自覺棘手不已，擰眉在夜風里思索了許久。

        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李哪吒蹲得有些腿麻了，遂將身子半靠在地面上，他甫一觸碰到硬石板，腰間便被甚么東西狠狠地硌了一下，少年隨即“嘶”了一聲，將腰上掛著的豹皮囊甩到一邊，囊內裝著的金磚與乾坤圈發出金屬碰撞的響聲。

        李哪吒聽見這聲音，略微恍惚了會，眼里慢慢兒騰起了神采，他面帶狡黠地勾起嘴角，挑眉看向身旁的少年：“楊戩，你敲過鐘么？”

        后者不明就里地轉頭看向他，敲鐘？

        李哪吒想起了他在乾元山修養身心的那些年，每當太乙真人想要喚金霞童子來干點甚么事兒，若是金霞在山頂的梨園里忙活，哪怕太乙使用幻音術，他都是聽不見的，于是太乙無奈，只得想了個法子。

        哪吒那會子只要見著他師父把那些個金磚一排鋪開，施法用降魔杵挨個頗有節奏地敲過去時，他都得趕忙捂住耳朵，金屬共振產生的效果足以將太乙的聲音放大好些倍，徑直傳入山頂的梨園內。

        如今，他雖然手中沒有降魔杵，可他有乾坤圈和火尖槍啊！

        二人尋了一條隱蔽的小路，一路從半山腰摸到了玄虎軍營的后方，李哪吒將變大數倍的金磚與乾坤圈浮于空中，當即舞起了槍。

        少年身姿矯健，手中的槍如銀蛇吐信，嘶嘶破風，又如金龍穿梭，行走四身，一招一式皆驟如閃電，收放自如。

        戛玉鏘金的金屬碰撞聲吸引了玄虎軍們的注意，靠近山腳那面的守衛聞聲側頭。

        “就是現在！”少年在電光火石間抬眸喚道。

        楊戩手持攝魂鈴，用深厚的內力與空氣中那股由共振產生的強勁波動做斗爭，鈴聲驟然響起，聲馳四方。

        片刻后，駐守的玄虎軍與平臺上鎖著的羌族人皆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瞳孔黯淡地耷拉著頭，身影有些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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