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約在三合樓會面共商大計，雷純拉著爹爹的衣擺不松手，于是只能也跟著去了。

        正因女兒也在，雷損不得不放棄了圖窮匕見的邪惡計劃，而蘇夢枕白白帶著王小石和白愁飛晃了一圈，無事發生，極其無聊，兩個人甚至提前走了。

        其實雷純即使心智不全是幼齡兒童，也還是挺乖的。蘇夢枕一邊跟雷損明里暗里爭鋒相對，一邊用眼角余光看狄飛驚給她剝花生吃。

        雷純起初也是好好跪坐在軟墊上，大概是覺得腿腳不舒服，雖然她一個字也沒有說，但是輕輕捏捏捶捶自己的膝蓋，在座眾人也是有目共睹。

        莫名有種虐待小孩兒的愧疚感。

        還是楊無邪說，要不給搬把椅子來？還是坐著舒坦。獲得了雷大小姐亮晶晶的小眼神。

        于是雷純就坐下來了。

        椅子也不高，至少談不上要位少女踮腳，但是她就是有本事縮著腳尖，繡鞋慢悠悠地晃蕩，好像這樣很好玩似的。

        看見蘇夢枕沉默著望過來，她也朝他眨眨眼，笑起來雙頰的梨渦都極其可愛。

        于是蘇夢枕很難再保持同她爹爹劍拔弩張的態度。他甚至有些擔心，自己一直冷著臉或大點聲就會將小姑娘嚇到。

        盡管純兒幼時膽子也并不小。

        雷損也被女兒嚼花生吃得腮幫子鼓鼓的憨態吸引了視線，說真的不知道多少年沒見了，他有點懷念，也有點憂愁，苦笑道:

        “最早連飯也不肯吃，只吃糊糊，前些天專愛吃些梅子果脯，飯菜還是吃得少，只怕她餓到。”

        看看我雷損的女兒，多講究。

        隨著心智年齡的增長，循序漸進。

        ——中毒？受傷？

        可任是什么神醫，也沒瞧出丁點兒毛病來……這可不是要了命!

        雷損越想越覺得有些坐不住。

        心智不全的女兒乖巧時教人心都要化了，真是老爹的小棉襖，但是鬧起來也很要命，他簡直不敢回想，心絞痛。

        他掩飾性地抿了口茶水，又慢吞吞道:“估摸著是治不好了，可憐我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待我百年之后，也不知道……”

        雷老總有時真是賣慘的一把好手。

        奈何蘇夢枕并沒有接話。因為比起雷損所說的，他更愿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后的判斷。

        目前的狀況說糟很糟，因為不知道純兒何時能夠恢復；但若比起旁的怪癥又讓人松了口氣，畢竟她只是心智又失，但健康安樂總比一切都重要。

        話到如今，已無繼續交談的必要。

        他這次來，本就是要看六分半堂對待合作共抗迷天盟的態度，但雷損嘴巴里的話向來沒有多少可信度，與其說會談——不如說雙方都亮亮刃，好教對方心里掂量掂量……

        背刺的下場。

        “我不會退婚，若雷總堂早登極樂，蘇某自會照顧好自己的妻子。”蘇夢枕掩下思量，輕飄飄扔下這句話，便自顧自站起身，握著桌上的紅袖刀預備離場。

        下樓正經過那笑瞇瞇晃蕩腳丫的小姑娘，看起來不似成年后的莊重，很有些俏皮。他在心中微嘆了口氣，忍不住微微欠身想打個招呼，薄唇微動，竟不知怎么稱呼她了。

        幸而小姑娘很自來熟，就像他們少時初見那樣，她微微側著腦袋，青蔥般的手指頭輕輕點在他的兵器上，夸贊道:“你的刀真漂亮。”

        蘇夢枕溫聲道:“它叫‘紅袖刀’。”

        夢枕紅袖第一刀，你取的名號，我做到了。

        狄飛驚捏著手里剝好的花生，默不作聲抬眸注視眼前人。頓了頓，垂下眼簾。

        他將花生攥在手心，另只手從懷中紙袋里一探，捏了塊酸津津的梅子果脯遞到小姑娘嘴邊:“小姐。”

        女孩子循聲轉過頭，朝他抿唇而笑，又看了雷損:“狄大哥，爹爹，純兒今年幾歲啦？”

        “你今年應該二十三啦。”雷損說。

        “小姐芳齡二十有二。”狄飛驚說。

        兩個人同時回答，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但氣氛不知為何沉默了一瞬。

        只聽雷損又道:“你狄大哥說的是周歲，哪家孩子說周歲啊，都是虛歲，像我們這大名鼎鼎的蘇樓主，今年都該三十二了吧。”

        “雷總堂怕是年齡大，記差了。”蘇夢枕頭也沒回，斬釘截鐵道:“蘇某剛過而立之年。”

        雷姑娘年紀小，聽不懂大人的機鋒，只曉得楊無邪捂著嘴直笑，而面前的大哥哥撇下了嘴角。

        “哦，原來我已經這么大啦……”她也跟著笑了笑，星眸像是兩輪明亮的月牙眼。然后雷姑娘抬起臂膀，朝前上方伸出手去，臉也抬起來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蘇公子。

        蘇夢枕一時沒弄懂她的意思。

        別說是他，連雷損和狄飛驚也不明白。

        要知道，小孩子的腦袋瓜，總是天馬行空精彩紛呈的，尤其這還是個女孩子，尤其這女孩子還是他的心上人。

        可她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那么蘇夢枕就必須要有回應，

        他是絕對不忍心叫她失望的。

        狗頭軍師關鍵時總是很靠譜的，他試圖以小姑娘的角度思考，最終猶豫著道:“可能……是想要你把她……從椅子上抱下來？”明明腳一落地就能站起來。

        然而雷純的笑愈發明媚可人。

        “你的年紀已經有些老了，我也已經長大了，那你今天就帶我走吧。”女孩子眨著眼，認真地同他商量:“我爹好像沒給我準備嫁妝，不過我也不要你的彩禮了，好么？”

        多公平呢。

        對著這樣眼巴巴的目光，蘇夢枕有一刻真的很想立即道個“好”字。但他知道未等自己答應，雷損定會立即打斷，拍案而起。

        “你知道，我是誰么？”他輕輕問。

        蘇公子的臉，不自禁地微微漲紅。

        “我的未婚夫婿。”她朗聲答。

        雷小姐遲遲等不到對方把自己“抱下”椅子，有點兒不高興，也有一絲困惑。

        但她并未收回手，還是很禮貌地再次詢問:“你方才還說不會退婚的，又穿著紅衣裳來，難道不是來接我的嗎？”

        在場所有人都被小姑娘的邏輯打敗。

        雷損又喝了口茶壓壓驚，暗恨蘇夢枕為什么整天穿紅衣服，怎么，你換不起別的了是么？早說啊，我這個岳丈給你運個三車啊!

        蘇夢枕試圖跟她解釋，這是個誤會，他們確實是未婚夫妻，但如今談婚論嫁還不適宜……但這話沒說兩句，他就講不下去了。

        因為小姑娘抿著嘴，眼淚汪汪。

        “爹爹都不給我飯吃。”她這么說著，低下了腦袋瓜，聲音輕如蚊蚋:“后娘還要打我。”整一副小可憐的模樣。

        理智告訴蘇夢枕這不可能。但情緒上他還是在努力克制拔刀砍向便宜老丈的沖動。

        雷損的吸氣呼氣聲極大，呼哧呼哧的。

        但不知為什么，他竟然一句話也沒說。

        蘇夢枕看向狄飛驚。對方手里仍舊捏著塊梅脯，盡管低著頭，但好似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慢吞吞開口道:“小姐決定了的每個小愿望……”

        狄飛驚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最好還是滿足她。”他說完時，左手剛好捏爛了花生，薄唇緊抿。

        紅袖刀的主人向來當機立斷、雷厲風行。

        蘇夢枕最后轉頭望了雷損一眼，老頭捂著臉仿佛剎那間憔悴不堪，還真有幾分要嫁女卻不舍的可憐姿態。

        他轉過頭，替小姑娘擦干眼淚，接著一把抱起她，就像小時候一樣，就這么徑直朝樓下走。中途大約是這個姿勢不舒服，她勾住他的脖子蹭了蹭，硬生生把自己翻轉過來。

        她已經不是小孩子啦!

        怎么能用以前的姿勢抱呢？

        不消說，楊無邪匆匆拿起墻角靠著的油紙傘也跟在后頭，笑嘻嘻地替他們撐傘。

        雨幕里，金風細雨樓的所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跟上，井然有序。留下樓上兩個和樓下無數六分半堂的人，望著遠去的隊伍無語凝噎。

        “總堂……”過了不知道多久，狄飛驚道:“我去了。”

        “嗯……嗯？”雷損看著他，仿佛還沒從巨大的打擊中恢復，但又堅信對方的武功和智慧，于是一擺手，意思是他要做什么盡管去。

        “多謝總堂。”羽裝白衣青年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個鄭重其事的禮。隨后一言不發地、直接運了輕功從窗口跳出，很快沒了影。

        “……”雷損憂愁地將冷茶一飲而盡。

        他只能默默等待著狄飛驚的好消息。

        約摸一柱香后，手下來報:

        “大堂主跟著大小姐進了金風細雨樓。”

        雷損心想不錯，正好趁此機會還能探探秘，于是繼續耐心地等。

        這夜的雨，下得好大好大，比某個堅決要跟自己老爸劃清界限但迫于無奈必須去借錢的女兒在路邊被真命天子騎車撞倒那天的雨，還要大。

        翌日天晴，全京城都得知了一個天大的喜事:六分半堂雷老總與蘇公子別扭了這么多年，原來不過是對女婿的試煉，如今他不但同意將獨生女嫁予金風細雨樓，連嫁妝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羨煞旁人!

        “嗯，等等……”雷損拍了拍情人的小手，大驚:“我什么時候給純兒準備嫁妝了？”

        雷媚嫣然一笑:“狄大堂主啊。”

        原六分半堂的低首神龍狄飛驚，現已是金風細雨樓座上貴賓——敢問，全天下可有比這更大手筆的嫁妝么？!

        江湖豪杰皆是微笑，贊嘆，以為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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