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第一個接種牛痘疫苗和天花膿液的孩子死在了家中,和他的父母一起。
一家人臉色發紫,驚恐瞪大的雙眼、鼻孔和嘴角都流出了紫黑色的血跡,仿佛在死前經歷了地獄般的折磨。
考尼茨首相得到報告后第一時間派人封鎖了現場,但不知為何,“接種牛痘的一家人全都死狀慘烈,牛痘的詛咒將會在人間傳播”的流言仿佛烈火燎原一般,瞬間傳遍了整個維也納城。
“魔鬼!魔鬼的詛咒!所以說,怎么可以把動物的病傳染給人呢!”
“你們看!王室果然打算封鎖消息,欺騙民眾!他們竟然說那是有人暗中策劃的陰謀,呸!”
“女王還沒有下令燒死那個魔鬼醫生嗎?”
“我聽說女王已經下令在鷹堡廣場給兩個小孩種上牛痘了,說是公開實驗……”
“呵,我知道,我去看了!說是自愿的,可我看那兩個孩子哭得可慘了……大概給了他們的父母不少錢吧,足夠他們再生幾個了。可憐的孩子。”
“我知道!女王找了一個會黑魔法的女巫,她要通過讓全維也納的人們染上牛痘詛咒的方法,換取她自己的家族不會得天花!”
“上帝啊,這是真的嗎!女王這樣就要拋棄我們嗎……”
“安塔妮亞,你看外面。”約翰娜眼中滿含憂慮,扶在窗欞上的小手毫無血色。
民眾涌到了離霍夫堡宮不遠的鷹堡廣場上,有人用棍子把高大鐵門打得哐哐作響,大聲地、憤怒地咒罵背叛上帝、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斯維登醫生,有人在詛咒心狠手辣要他們命的女王,在嚎啕大哭著求上帝拯救他們。
安塔妮亞看著遠處的一片混亂,神色冷冷。
“吵死了。”卡洛琳不滿地嘀咕了一聲,翻了個身,懶懶地圍著絨毯擠在壁爐邊沒動,臉頰微微泛紅。
因為瘟疫肆虐,皇宮中加強了人員流動的控制,大公和女大公們分成了幾組,被領到了平時沒有使用的套房里。
安塔妮亞主動要求和約翰娜一起,于是年齡在她們倆之間的姐姐約瑟法和卡洛琳也被安排到了一起。約瑟法和約翰娜年齡相近,共用育嬰室、保姆和女傅,原本就十分親近,而且約瑟法溫柔內向,幾乎不怎么說話。
反正安塔妮亞只是怕歷史重演,時刻留意不讓約翰娜有染上天花的危險,對此倒也沒什么異議——就是卡洛琳有點聒噪。
如果說原本女王只是對丈夫天真沒考慮后果的詔令有些惱火,這下卻是真的被藏在暗中的那些骯臟伎倆惹怒了。
她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向來看不起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勾當。
作為一國君主的權威,也必須得到毫不猶豫的貫徹。
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命令已經下達,疫苗接種的推廣計劃就必須實施,絕不會撤回。
這關乎君主的威嚴。
面對洶涌的民意,女王下達了補充旨意
王室選擇了兩戶人家的孩子作為公開實驗的志愿者,他們已在眾目睽睽之下接種牛痘——以此告訴民眾牛痘不會讓他們長出牛角和牛蹄子。
待牛痘痊愈后,他們還將再次在公開場合接種微量的天花膿液,向公眾證明他們已經獲得了對天花的免疫。
這是女王的意思,也是高高在上的王權對民眾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卡洛琳?”約翰娜輕聲喚了一聲。
她站起來,有些擔憂地朝窩在壁爐邊的妹妹走過去,“卡洛琳,你不舒服嗎?”
還沒走出兩步,比她矮一個頭的小小身影忽然攔在了她身邊:“別過去。”
約翰娜嚇了一跳:“安塔妮亞,你怎么了?”
她的小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閉著眼睛、臉色紅得不正常的卡洛琳,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神色卻冰冷得叫人看了害怕。
“她恐怕染上了天花。”
安塔妮亞看到了卡洛琳手上剛剛鼓起來的一個小包。
約翰娜和約瑟法同時嚇得向后趔趄了一步,差點驚叫出聲。
這并不能怪她們,畢竟她們也只是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而且去年才目睹了一個哥哥染上天花,死得面目猙獰。
“約翰娜,你現在帶著約瑟法出去,”安塔妮亞沒有回頭,“去找坎潘夫人,告訴她找醫生和女仆來——只能讓得過天花的人過來,戴好口罩。”
兩個小女孩慌作一團,下意識地聽從了此時唯一的指令,甚至沒來得及想這指令竟然來自比自己還小的妹妹。
她們跌跌撞撞地從門口奔出去,等到回過神來時,訓練有素的仆人們已經飛奔進了剛才的房間。
“安塔妮亞!”她們這才想起來妹妹被她們丟在房間里了。
“殿下,也請您趕緊離開吧!”女仆對安塔妮亞說。
安塔妮亞點點頭,最后又看了呼吸急促、臉色潮紅的卡洛琳一眼。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巨響嚇了所有人一跳。
“上帝啊!”“怎么了?!”仆人們驚慌地朝窗口看去。
一道裂縫猙獰地爬上了窗戶玻璃——聚在皇宮外面大聲咒罵的民眾在扔東西,一塊石頭居然飛上三樓,砸在了這面窗戶上。
眾人齊齊變了臉色。
唯一一個沒有被那聲巨響嚇到的,竟然是年紀最小的小公主。
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歷史改變了。
在她知道的這個冬天,王室里染上天花的只有約翰娜。
所有人都對天花束手無策,只能避之唯恐不及,把染上天花的病人放進密不透風的小房間里,用小銀刀隔開他們的手腕和頸側,放血治療。
哪怕是哈布斯堡王室家庭,也是在特蕾西亞女王四年后自己染上天花,親身驗證這些治療方法毫無用處之后,才下決心給所有孩子都種了人痘。
如今,她親眼見證了魔法一般的牛痘預防療法,突然之間看到了希望——只要等待公開實驗結束,女王自然會給所有的孩子都都接種疫苗,約翰娜也就不會死在這個冬天,歷史的齒輪將會撬動。
然而卡洛琳卻病倒了。
厚厚的石墻完全阻隔了宮殿另一側的聲音,安塔妮亞卻仿佛能聽見外面呼嘯的聲浪。
她靜靜地望著幽深仿佛通往地獄的黑白大理石走廊,沉思良久,嘴邊緩緩勾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
同一時間,在壯麗的霍夫堡宮上層,一位女大公染上天花這個不祥的消息還未傳到這個國度統治者的耳中。
女王微側身坐在黑色大理石的壁爐邊,正在面色冷峻地看著面前的一沓報告。
這份報告由她最心腹的密探呈上,第一頁便是一個年輕男孩的肖像,黑發微卷、眼眸深邃,看著像是東歐血統。
姓名一欄清楚地寫著:尼古拉·奧布雷諾維奇。
良久,她銳利如鷹隼般的目光從卷冊中抬起:“帶他來見我。”
……
1762年11月24日,瑪利亞泰瑞莎廣場上準備舉行天花疫苗的公開實驗。
斯維登醫生望了一圈周圍喧鬧的人群,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把守在這片區域邊緣的火-槍隊和衛兵,緊張地擦了把汗。
他的手冰涼,微微有點發抖,但他卻咬緊牙關,打定主意不退讓。
他知道醫學聯合會的其他醫生是怎樣詆毀他,在民眾中間敗壞他的名聲,把他描繪成惡魔的——但他的職業責任感最終戰勝了一切。
他想,只有他親眼見證過牛痘疫苗究竟有多么神奇。
哪怕拼上命,他也要讓維也納的市民們相信他。
按照王室宣布的計劃,此前已經注射牛痘疫苗并痊愈的兩個孩子會公開露面,向大家證明注射牛痘不會長出牛角——或者是會長出牛角。
之后,醫生會為他們在傷口上涂抹天花病人的痘漿,讓所有人親眼見證,接種過牛痘疫苗的人便不會再患上天花。
廣場上擠滿了前來觀看實驗的人們。他們似乎全然忘卻了染上天花的恐怖,爭先恐后地往前擠,想要看看那兩個據說已經變成牛的孩子。
聽說他們接種牛痘的第一天就開始哞哞叫,第二天長出了牛角,第三天手腳就變成了牛蹄子!
斯維登醫生氣憤地聽著周圍的聲音,打定主意不說話——等到實驗完成,所有人都會明白這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情。
“怎么還沒來?”人們等了太久,實在不耐煩。“那兩個孩子呢?”
斯維登醫生也感到不對勁了。
原本計劃的開始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分鐘,眼看廣場上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密集,可約定好要來的那兩戶人家卻不見蹤影。
他們不會是被流言嚇壞了,連夜逃跑了吧?
……應該不會啊,畢竟第一位接種牛痘的那家人死于非命之后,女王專門派人去保護作為公開實驗的實驗者這兩家人。
能防住居心不良的歹人,也能防止這兩家人跑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圍觀的人群越來越騷動。廣場上仿佛擠了一鍋即將到達沸點的滾水,無數破碎的泡沫爭先恐后地浮上水面,要發出破裂的尖叫——
“范恩大主教來了!”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這一聲仿佛什么隱秘的開關,公開實驗的空地附近猛然陷入了一片寂靜。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人們低下頭,一邊低語一邊在胸前劃起十字。
穿著紅袍的樞機主教和穿著黑袍的神父們就這樣暢通無阻地走到了皇家衛隊所把守的空地邊緣。
士兵們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和槍。他們不能與教會為敵,但倘若大主教繼續往前——
好在他停下了。
“斯維登醫生。”紅衣主教蒼老的聲音在廣場上空響起,周圍鴉雀無聲。
“范恩大主教。”斯維登心下不安,雙手團在胸前勉強行了個禮。
“那兩個孩子不會來了。”范恩大主教冷漠地說,“我們已經攔住了他們。天主將保護他們。”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抽氣的聲音。
“看,我就說吧?教會肯定不會無動于衷……這畢竟是魔鬼的行徑……”人們低聲地交頭接耳。
斯維登醫生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他已經說服自己不去在意同行的詆毀——他可以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毫無抱負的庸醫。
但如果教會為他的行為定性的話,他可能永遠都無法為自己正名了。
正在場面陷入僵局時,一個年輕的聲音忽然從他們身后傳來:“醫生,抱歉我來晚了。”
在場的人們愕然轉頭,發現一個黑發小男孩不知何時從皇家衛隊后面走了出來,旁若無人地走上前來。
“尼古拉?”斯維登醫生愣了一瞬,然后馬上明白過來,“哦,是,是的……”
英明的女王果然料到了可能會發生的意外情況,并為此做了準備。
他的心中頓時又鼓起了勇氣,面向人群提高了聲音:“這個孩子已經在兩周前接種了牛痘。我會在他的胳膊上劃一道傷口,然后涂抹一點天花膿液……”
“荒謬!”一名黑袍神父忽然大聲斥責道,“這個孩子才幾歲?他的父母呢?”
“……死了。”小少年面無表情地回答。
人群頓時一陣唏噓。
那名黑袍神父也搖頭嘆息起來,看看那個身型單薄的孩子,又抬起頭來:“維也納的人民!我們怎么能放任這樣的慘劇發生在一個孤兒身上?而且他顯然根本不是奧地利人!怕不是從東歐買來的農奴吧?”
小少年的嘴角抽了抽。
周圍的人群頓時附和起來:“是啊,怎么能欺負這么小的孤兒呢……他連個為他撐腰的家人都沒有!”
“還有什么疑問嗎?這就是魔鬼的做法!”
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斯維登,頓時指著他大叫起來:“他在那里!”
“燒死那個邪惡的醫生!”
“燒死他!”
“不,不是的……”斯維登醫生突然成為群起攻之的焦點,頓時畏懼地后退了幾步,緊張得滿頭大汗。
四面八方都是神色猙獰、義憤填膺的人群,仿佛他背叛了上帝、背叛了教義,真的是魔鬼的信徒。
“斯維登醫生。”范恩大主教在周圍越來越響亮整齊的聲音里開了口,淺灰色的眼睛帶著一絲憐憫,卻依然有著令人心悸的震懾力,“天主注視著你的所作所為,你會為你率先創造的邪惡付出代價,你的靈魂永世墮落,永遠無法得到救贖。”
“不!不是的!”斯維登醫生終于崩潰地尖叫一聲,“這不是我提出的!”
“不是他?”
“騙子!懦夫!”人群頓時爆發了怒吼,間或夾雜著質疑:“不是他,那到底是誰?”
范恩大主教眼中驟然竄起了亮光。他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紅色長袍在冬風中緩緩搖曳,聲音循循善誘:“孩子,是誰提出的?”
教會一直立場鮮明地反對用所謂預防的方式救治天花。女王一直是他們的虔誠信徒,可這一次,卻竟然站在了疫苗的這一邊——
這讓紅衣主教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必須找出女王身邊那個對神毫無敬畏的人,將教會未來可能的敵人扼殺在苗頭之中。
可斯維登醫生卻急促地喘息著,只顧語無倫次地說道:“不,不……不是我……”
他當然不敢說出是誰提出的。
在當前的混亂形勢下,如果民眾認為是他提出了魔鬼的疫苗,他有可能會被活活燒死,也有可能會被皇家衛隊保護住。
但如果他說出來……女王一定不會讓他活到明天。
尼古拉看著周邊仿佛在進行什么狂熱邪-教儀式的民眾,微微挑起了眉毛。
提出的人倒是他沒錯,但他還沒有傻到當眾承認——作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小孩,他在這里沒有什么自保能力,恐怕能被憤怒的民眾第一時間撕成碎片。
“王室!一定是王室!”忽然有人高呼道,“他們就想要我們死!”
整個人群一瞬間被引燃了。
“是女王嗎?”
“不!她是虔誠的天主信徒……”
“到底是哪個魔鬼?”
喧嘩的浪濤、瘋狂的猜忌和狂熱的謠言在此刻猛然匯成了巨大的漩渦,在沸騰的人群中翻騰。
這座城市數世紀積攢的對天花的恐懼與癲狂,這片大陸累累白骨怨魂的挽歌,一切窒息的絕望都在這個寒冬傾覆,奔涌成一場風暴。
風暴之眼忽然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在人群驚異的剎那靜默中,銀灰色兜帽滑落,露出一頭燦金如瀑的長發。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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