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睡吧◎
人死之前會看到什么?
路易并不喜歡思考這種過于抽象遙遠(yuǎn)的問題,他更關(guān)心手頭的事情。
但他在喝下毒藥的短暫暈厥中,看到了自己浮光掠影的一生。
不是這個十九歲的他的一生,而是另一個三十八歲的他的一生。
和他一樣,那也是個很不快樂的小男孩。
他不喜歡自己的身份,不喜歡令人窒息的法蘭西宮廷,不喜歡圍繞在祖父和他身邊那些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
但他生性不會反抗、不會與人吵架,他只是逆來順受地接受隨著他的身份而來的一切,哪怕他很不開心。
只有在研究打鐵和制鎖的時候,讓堅硬的金屬條在熾熱中軟化、打造成他心中的形狀,制作出最精妙的鎖,他才覺得放松。
直到后來——他還什么都不懂的時候,祖父為他娶了一個同樣什么也不懂的奧地利小新娘。
女孩子可真是種奇怪的生物!
她第一次教會他什么是野餐,什么是踩水,她認(rèn)得楓丹白露森林里的野果,她在背后沖著整天擺著副臭臉的諾阿耶伯爵夫人吐舌頭。
她第一次讓他感到真正的快樂和自由——諷刺的是,他也是從遇到她那時起,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快樂和不自由。
那不是他的新娘,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闖進(jìn)他生命中的精靈。
就算后面他們一起長大,他十九歲成為法蘭西國王,人們跟他說她不是個合格的王后,他也從未動搖過自己的信念。
他太笨了,他不是一個好國王,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他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他生為法國的王儲,她一定不會和他有半點交集,更不會嫁給他——他知道她很委屈,他又怎么忍心去指責(zé)她呢?
數(shù)十年聽起來很長,但回首卻好像只過了一瞬間。
一瞬間就是一輩子了。
在他做國王的那些年里,法國的人民一天天對王室更加不滿。大街小巷上充斥著對王后的謾罵、對他的侮辱,但他很少去懲罰那些人——他總要下很久的決心,才會去傷害別人。
他幾乎沒有力量改變?nèi)魏问拢虼嗣恳粋決定都很艱難。他總是在猶豫。
直到后來大革命爆發(fā),他也在猶豫——要不要鎮(zhèn)壓?要不要宣戰(zhàn)?要不要逃跑?
就像此前的每一次選擇一樣,好像不管他怎樣謹(jǐn)慎地掂量后果,最后總是不可避免地選擇了最糟的那個。
最終,人民唾棄他,大臣背棄他,親人投票要他去死,她也對他完全絕望。
他其實知道的。她失望的目光總令他如芒刺在背。但他面對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知道自己很失敗,他已經(jīng)喪失了全部斗志,但她沒有。
安托瓦內(nèi)特永遠(yuǎn)不會認(rèn)輸,可他已經(jīng)認(rèn)輸了。
上斷頭臺之前,路易疲憊地嘆了一口氣。
做國王真難啊。
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他從不對任何人懷有惡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從未想傷害別人。
他真的,一直想做一個好人啊。
意識很深很深的地方,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一絲聲響。
無數(shù)泡沫簇?fù)碓谒車浦囊庾R漸漸浮出水面。
他在朦朧的光暈之中再次看到了她——此刻,她十九歲。
路易從來都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但他卻在這一瞬間明白了某個重大的秘密。
如果這個國家還有救……那救贖的鑰匙就在她的手中。
“刺殺國王的兇手在這里!”
“抓住他!”
短暫的寂靜之后,整個廣場的人都暴怒了。
就在這里,就在所有滿懷希望的人們的面前,竟然有人刺殺了國王!
一片混亂之中,很快就有人喊起來:“……是國王的弟弟!那兩個伯爵!”
“殺了國王,他就是新的國王!”
“放屁!”馬上響起了四面八方的咒罵,“他以為巴黎人民都是豬和狗嗎?我們沒有良知,沒有膽量嗎?殺人兇手永遠(yuǎn)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的國王!”
廣場上已民意沸騰,路易聽見了人們憤怒的叫喊聲。
他忽然覺得很幸福——曾經(jīng)他在斷頭臺上身首分離時,人群的歡呼聲震動了整個巴黎。而此刻,廣場上的叫喊聲則充滿了憤怒。
那是為了他而爆發(fā)的,而不是沖著他爆發(fā)的。
“路易!”
他感覺冰涼的水珠滴在他的臉上。
恍惚之中,他的視線中出現(xiàn)了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龐。
滿是無以言表的悲痛。
“路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安塔妮亞幾乎說不出話來,仿佛每個字都割得喉嚨鮮血淋漓,“你痛不痛?”
她一瞬間就明白了。路易根本就不是要公開演講,他依然是那個沒法在公眾面前說話的男孩——
他只是要死在公眾的面前,證明篡位者的兇殘與無恥。
“安托瓦內(nèi)特,你在為我流淚嗎?”路易喃喃地說。
更多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臉頰上。
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安托瓦內(nèi)特,別哭啊。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幸福嗎?”
原來哪怕對于世界上情感最遲鈍的人來說,被人愛著也是這樣幸福的感覺。
他永遠(yuǎn)不會成為那個背叛人民的國王了。
人們將來想起他,會是懷念、惋惜,而不是憎惡與鄙夷。
路易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安塔妮亞的手。
“安托瓦內(nèi)特,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當(dāng)初能更勇敢更果斷一些,法國不會走到那一步,你也不會……”
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安塔妮亞震驚地瞪大了眼:“路易,你……”
“上一世我對不起你,這一世我又要對不起你了。”路易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真的很抱歉……我沒有和你商量就做了這個決定。”
曾經(jīng)的他直到死也沒有明白一件事——
單單只做一個好人,就是一個國王最大的罪過。
但如今,兩世如此相似又全然不同的際遇終于讓他醒悟。
愛民如子,不是給流浪的孤兒施舍面包、對貧窮的人們滿懷同情,而是帶給人們更好的生活,讓他們不會挨餓、流浪、沿街乞討。
不是寬恕冒犯自己的平民、為戰(zhàn)死的士兵和被殺害的人民祈禱,而是哪怕不惜動用不那么善良的手段,也必須用強大震懾敵人的威脅,保證國家的穩(wěn)定與和平。
“安托瓦內(nèi)特,”路易看著安塔妮亞,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我的遺囑很快就會宣布……但我想親口對你說。”
“我,法蘭西國王,懇請你接過我的王冠。”
安塔妮亞怔怔地望著這個還未長大就要死去的男孩。
上一世,她幾乎從未見過他激烈的情緒——哪怕是被國民議會當(dāng)眾宣判處死的那一刻。
可這個不過19歲的少年,此時卻望著她淚流滿面。
“法蘭西是一個美麗的國家。她會很愛你的,請你帶著她一直走下去……我把她交給你了。”
你們兩個,都要好好的。
“……我答應(yīng)你,路易。”
路易聽到她的回答,眨了眨眼。
安塔妮亞顧不上拿出手帕,徒勞地用手一次又一次抹去淚水。
但她依然看不清路易的眼睛。
那雙像天空一樣很淡的藍(lán)眼睛映著此刻落下來的陽光,透明得仿佛世間最薄的玻璃。
下一刻,閃爍的微光消失了。
這個被困在凡爾賽宮十九年的靈魂,永遠(yuǎn)自由了。
……
三天之后,巴黎的人民為國王舉行了葬禮。
這也是有記載以來,最隆重的一次國王葬禮。
再也沒有這樣多的人為一位國王流淚,哪怕他僅僅只擔(dān)任了一個月的國王,沒有發(fā)起過一次戰(zhàn)爭、奪得過一塊領(lǐng)土,甚至沒有完整地發(fā)表過一次國王演講。
他不高大也不英俊,他的身軀臃腫又笨拙,他沒有祖先們的赫赫威名。
但人們懷念他的創(chuàng)造與智慧,懷念他的溫和親切,懷念他曾在人們心里種下的,那種對未來無與倫比的憧憬與希望。
人們紀(jì)念國王的靈魂安息,更將永遠(yuǎn)銘記那樁挑戰(zhàn)人類良知底線的刺殺。
世間最殘忍無恥的罪行發(fā)生在巴黎。
而此時,兇手卻占據(jù)了凡爾賽宮,宣布國王已死,按照法國的繼承法,他已成為法國的新國王路易十七。
凡爾賽宮信使來到巴黎時,巴黎的人民拒絕為他打開城門。
“滾出去!”憤怒的人們端起火|槍,瞄準(zhǔn)了馬背上的人,“巴黎人民已經(jīng)擁有了他們的女王——我們永遠(yuǎn)不會承認(rèn)屠殺者頭上的王冠!”
路易十七對此暴跳如雷,很快就組織凡爾賽周邊的軍隊向巴黎附近集結(jié)。
“那個外國□□!她竟敢篡位奪權(quán)!法國的法律規(guī)定了國王的繼承人當(dāng)是他的弟弟——”
“國王的遺詔是在所有公眾面前宣讀的,法蘭西將迎來一位女王。”
守城的士兵冷冷地說,“法律?法律還規(guī)定了不許殺人,殺人者有罪。”
“你要和法蘭西的罪人在一起嗎?”
此刻,軍隊已經(jīng)圍住了城市的西南角。
但這更引發(fā)了巴黎人的憤慨。
“滾他的薩利克法!”憤怒至極的巴黎人抄起了手邊任何能當(dāng)武器的東西,誓要與篡位者對抗到底。
在城墻內(nèi)外,氣氛已經(jīng)緊張到極點。
而圣丹尼教堂的地下墓室里,一個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座墓碑旁邊。
這是留給她的最后一刻安寧。
離開這里,她就將戴上那頂荊棘王冠,面對從未經(jīng)歷過的風(fēng)暴。
她輕輕地摸了摸新立起來的大理石墓碑。
“……路易,你睡吧。”
她并未當(dāng)過女王,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位好女王。
但她至少深深記得一點。
哪怕在王位上奮戰(zhàn)到死,她也絕對不會讓害死路易的兇手奪得王位。
安塔妮亞轉(zhuǎn)過身,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地下墓室重歸于靜謐之中。
輕盈的燭火照亮了最新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著幾行字——
這里長眠著電弧焊的發(fā)明者,一位出色的制鎖師和焊接工程師。
他的勤奮與智慧推動了人類文明進(jìn)步,他的善良與勇氣拯救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
他死于最卑鄙無恥的小人的暗槍,但他永遠(yuǎn)活在法國人民的心里。
他是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六,他十九歲。
他原本,只想度過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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