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條美人魚，愛上愚蠢王子。

        美人魚犧牲美麗歌喉，換取修長雙腿。尾巴化作雙足，每走一步，揪心的疼。

        她忍著疼痛走到王子面前，聽到王子說：

        我要結婚了。

        美人魚說不出話，眼波流轉，像怪罪又像祝福。愚蠢王子讀不懂她的眼神，義無反顧和別的女孩成婚。

        成婚那天的禮堂。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照射進來，先是提琴聲響，然后喝彩聲響，接著祝福聲響。

        最后整個教堂都歡笑著沸騰起來，響聲沖到云霄又落入海里。

        美人魚卻一聲不響，在角落里投去目光，黯然凝望臺上。

        王子親吻女孩，綿長的吻撕碎美人魚心臟。

        她胃里翻滾起陣陣惡心，巫婆的咒詛生效，美人魚變成泡泡。

        泡泡點綴了愛人婚禮，幫他們把浪漫發酵。

        溫懿濃在畫板上用蘸了水的白色顏料混著藍色抹出一個圓形，泡泡在畫布上成形，美人魚的故事回到原點。

        溫懿濃撂下畫筆，晃了晃僵硬的脖子。她其實討厭美人魚的故事，無論哪一個版本。

        可是老天爺喜歡捉弄愛讀童話的乖小孩。他在云層中撥開一條裂縫，賊兮兮地對著溫懿濃喊：

        “變美人魚”。

        相似的窘迫于是降臨在溫懿濃的頭上。

        喜歡的女孩子，報來戀愛喜訊。

        她說不出話，只好佯裝啞巴。

        “我們在一起啦！”。

        平淡卻觸目驚心的六個字，跟著一個吵鬧聒噪的感嘆號，把溫懿濃的心跳敲出停頓。

        她本能地皺了下眉頭。發覺自己不開心后，又旋即感到罪惡。

        最好的朋友戀愛，哪有誠摯不祝福的道理。

        她把耳邊碎發撩至耳后，壓下本能的占有欲。

        點開輸入框，條件反射般要回復“恭喜”。右手拇指在鍵盤上輕掃，逐一地點過“g-o-n-g-x-”的字母。

        指腹還懸置在i上零點一公分時，又看到對面緊跟來一條消息：“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哦！”。

        語氣之調皮，之小得意，之不知者無罪的純粹喜悅刺痛了溫懿濃。

        她的指腹頓了頓，從字母i漂移到刪除鍵，憋了一股戾氣，賣力連戳幾下。

        光標回到原點，字母一一消去。

        假惺惺的“恭喜”兩字跟著從候選字框消失，鍵盤上方赫然排列出默認的候選字：“我，你，是，”。

        溫懿濃看見這組字。我，你，是，是什么呢？

        她思緒飄遠，有些出神，遲遲沒有回復。又過一會兒，手機還輕握著，屏幕已經不耐煩地熄了。

        石延楓沒收到消息回應，百無聊賴地窩進沙發里，雙腿隨意搭在沙發扶手上，像兩根白面條懸在碗的邊緣。

        高考結束，她已經把電視劇和綜藝節目看得膩煩。冗長的無聊之下，好奇心作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張幕桉的第7次告白。

        他說，“石小姐，畢業快樂。這是我最后一次打擾，請問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石延楓不討厭他，卻也不至于喜歡。她只是單純覺得戀愛是件美好的事，想要嘗試體驗，而張幕桉無論從模樣或是個性上看，都是不錯的對象。

        她于是回復了一個“嗯”。

        很吝嗇的單字，沒有感嘆號，甚至連波浪號都舍不得。

        但無論如何，“嗯”字的意義很重。

        即使過程里充滿鬼使神差的偶然性，戀愛關系卻不得不隨著漫不經心的一個“嗯”字宣告正式開始。

        開始前，和開始后，石延楓努力對比辨認了一番，沒覺出什么差別。

        戀愛好像也就那么回事。時間流動得還是那樣緩慢，她的心跳仍是一分鐘57次。

        習慣性地拿起手機解鎖，打開和張幕桉的對話框。

        按照戀愛常規，把張幕桉的微信昵稱改成男朋友。

        想了想，又學著身邊同學的樣子，在文字后面畫蛇添足，加上一個心形emoji。

        emoji的粉色選得過分艷俗，石延楓打心眼里覺得丑。顏色像是十多年前小賣部里販賣的劣質指甲油，圖案像是5毛錢一張的亮晶晶的愛心小貼紙。那種俗氣的粉色，只能騙過未經審美訓練的空心大腦。

        石延楓不是空心腦，只是被高考馴化得有些麻木。

        情感上雖然討厭這個俗氣的符號，理智卻又自我開導：愛情總是這樣招搖過市的丑。

        她于是隨波逐流，在荷爾蒙洶涌的時候一個躍身，跳進了玫紅色的庸俗海。

        沉入海里，海水包裹著身體，靈魂漂浮起來。隱隱約約地，困意席卷而來，她夢見張幕桉靠近，請求一個親吻。

        她覺得這是應該履行的義務，又覺得親吻實在為時太早。

        男生的腦袋湊了過來，洗衣粉的檸檬香味逼近，眼前赫然呈現出因為距離太近而大到變形的五官。

        “不要。”，她揮出手臂抵住男生胸膛，把張幕桉推了個趔趄，自己后撤兩步，幾乎是下意識的。

        男生愣了愣，撓撓頭又緊張憨笑，聽話地原地站好。

        石延楓見到他不知所措的憨態，猶豫著要不要哄著道歉。

        鏡頭卻忽然向右慢搖，展出溫懿濃的影像。

        她就在不遠處的槐花樹下站著，淺笑吟吟，眼波流轉，目光落定在自己身上。

        石延楓驚錯的目光與她隔空相接那瞬，她彎著笑眼淡淡開口：

        “恭喜，戀愛快樂。”

        聲音溫婉潤澤，像夏日里爽滑的冰芋圓。

        “溫懿濃，我……”，石延楓喚她名字，語無倫次想說些什么。

        溫懿濃卻扭頭離開，影子模糊著漸遠，留槐花樹孤零零地立在原處。

        待她身影徹底縮小成一枚小小黑點，夢就這樣醒了。

        石延楓睜開眼睛低頭看表，腕表上的數字提示她，心跳升到了87次/分鐘。

        她跳下沙發，光著腳丫去冰箱取出一聽可樂，嘲笑自己因為莫須有的親吻心亂成這樣。

        一口可樂喝下去，冰爽的液體滑過喉嚨滲入心里。

        石延楓把可樂的甜味和夢境聯系在一起，覺出一分甜美。

        她暗忖，如果戀愛就是莫名心動，那方才算是漸入佳境。

        戀愛應該就是這樣的吧？她為難得的心跳波動感到愉悅，重新躺回沙發，企圖再品味一下那個未完成的吻。

        脫離了夢境，便只能依靠刻意的幻想。

        她閉上眼睛，凝神聚思，大腦皮層活躍起來，再現出那個場景。

        張幕桉，靠近了，香味又出現了，要湊上去嗎，踮起腳，湊上前，更近了，鼻尖碰在一起，呼吸交｜纏在一起，下一秒，不，不，還是不行。

        幻想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抗拒親密的接觸，于是近乎果決地睜開眼睛，急急切斷幻想。

        眼前終于又出現熟悉的景象。現實世界的房間，陽光透過窗子斜射進來，在地面鋪開好看的菱形。

        茶幾上放著兩本詩集，風吹起一頁，紙張潔白。

        電視上播著一部香港的老片子，女主角款款走來，言笑晏晏。

        石延楓長舒了一口氣。特別好，這個熟悉的、安寧的世界，沒有張幕桉作怪。

        石延楓坐正了身子，捂臉怪自己不矜。

        張幕桉都還沒有說什么，自己竟歪在沙發上想這些羞恥的東西。

        幸好推開了。

        可夢境過后加速的心跳難道是身體在說謊嗎。自己難道討厭張幕桉嗎。

        不，心跳怎么會騙人。

        她勸說自己，你是喜歡他的，只是害怕接吻而已。

        心跳加速也并不因為親吻，而是一種做賊心虛又被閨蜜抓包的無措。

        這樣勸說自己想通了，她才又想起重要的事：

        “溫懿濃！你忙啥呢不回我消息！”

        石延楓虛張聲勢，把夢里的羞赧變成夸張的乖吼，借此掩飾心里那點不敢言說的羞意。

        “剛剛在陽臺澆花，沒有聽到提示”，溫懿濃放下作畫的筆，熟練地說謊。

        “恭喜我的小石頭！！”，她學著石延楓的樣子敲出兩個驚嘆號。

        溫懿濃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向來克制，今天一下子用上兩個嘆號，足以表示超乎平常的開心。

        察覺到溫懿濃符號習慣的變化，石延楓笑得得意。

        捧著手機聊天沒有意思，她想當面地和溫懿濃聊聊天。

        她盤算著，要先故意惹她盤問自己些細節，然后再講些胡話逗逗她。

        觀測著她的面色從白皙漸變到潮紅，等到快要生氣時，就可以哈哈笑著揉揉她的頭發，講一句欠打的話：“溫懿濃，你笨得好可愛哦。”

        石延楓在想象里樂出聲來，打字耍起無賴：“只一句恭喜就完了嗎。”，“請我喝奶茶！”

        溫懿濃笑她無恥，“不應該是談了戀愛的請單身狗嗎。”

        笑完，卻又很慣著她：“去銀泰吧，一層新開了一家奶茶店。”

        “我請。”

        石延楓貪享著她的縱容，笑得更開心。

        “那倆小時后見！”。溫懿濃回“好”。

        石延楓放下手機，從客廳走去臥室。走路時候在笑：

        溫懿濃這個笨蛋，每天只會說“好”。成績那么優異，生活里連個“不”字都不會講。

        她在床邊換了件寬松的白t，把柔順的黑色長發從t恤里掏出來，任其松散地披在肩上。

        踱步到書柜前，取下lelabo33號香水，猶豫了一下，噴了極少的量，空氣中卻漫開舒適的檀木香味。

        香水是高考結束過生日時媽媽送的成人禮物，平日總不好意思噴，今天卻覺得很有必要。

        因為知道溫懿濃一定會夸獎。

        溫懿濃連她校服上的洗衣粉味道都要夸好幾句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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