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天樓上，明月冷寂，燈火長明，九霄風起，垂地的紗幔被輕輕揚起，露出榻上垂暮的老人。

        他定定的望著窗欞外的夜空，少時凌厲如寒芒的目光不再，眼微微的瞇著，兩鬢如霜，滿目滄桑，伸出的手像是想握住什么，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想要的東西從雙手間流逝。

        宮人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那是帝王的手，她兒時便聽長輩歌頌著吾王的傳奇。王上起于微末，及冠之時不堪□□揭竿而起，南征北戰十數年，最終天意民心所向擁立為王。

        松溪聽著故事里的英雄美人，滿心欽慕，后來進了宮，跪在長長的隊伍后，望見了與王上共患難的王后，慈藹可親，深受愛戴；也曾遠遠的瞧見了五公主，一雙異于常人的瞳眸，顧盼生姿，膚白腰軟，她想，五公主該是繼承了她那位早逝的生母，跟著王上遠走他鄉的番邦公主不知是否如傳說那樣婀娜美貌。

        當然更少不了陪著王上征戰四方的貴妃，貴妃本就是將門虎女，傳聞中殺伐決斷不遜兒郎，只是不知是在宮廷中待得久了還是年紀大了，性子越發的古怪冷漠，父兄歸田后，就連唯一的兒子她也請旨送去鎮守邊關了。

        王上自不必說了，天縱英才，只是一生征戰傷病無數，如今風塵滿面，已是回天無力。大殿下被教養的很好，是王上選定的繼承人，如今正是大殿下監國，朝野上下都稱贊不已。

        王上不喜奢華，而眼前這座九重宮闕是他為數不多、勞民傷財的污點……

        “母親，夜里風涼，早些歇息吧。”

        王后的眼里仿佛只有那座宮闕，耳邊依稀響起檐下鈴鐺被風吹響的聲音，徐徐開口：“你父親今日還是不肯見人嗎？”

        “嗯。”青年扶著她，微微躬身，猶豫中帶著試探問道，“母親，世上真的有仙人嗎，父親和您真的見過？”

        鳳釵微顫，紅寶石鑲嵌的眼眸在燈下猶如鳳凰泣血，王后詫異抬頭，深深望了兒子一眼，望得他都開始有些慌了。

        “什么時候你也開始聽信這些市井傳言了？”她最終還是笑了笑，只是在兒子告退時補了句話。

        “世上不管有沒有仙人，不管長生與否，江山遲早都是你的。吾兒莫要多想，遣人替我給你父親送碗野菜羹吧。”

        青年驚出一身冷汗，碰上母親的目光，再不敢多說多問，只按吩咐去做了。

        “仙人？”王后喃喃自語，笑了笑。

        鈴音真好聽呀，像極了她十七歲冬夜窩在武楚懷里取暖，聽到深山溪流緩緩敲擊冰面的聲音，她以為他們真的會凍死在冰天雪地的寒夜里，追兵在后，困至絕境，彈盡糧絕，只能靠野菜煮水充饑。那時，武楚還不是王。

        布衣荊裙背著采藥簍的女子走近時，年少的她險些以為自己饑寒交迫出現了幻覺，及冠不久的武楚將自己護在身后，強撐著將劍架在了女子的脖子上。

        女子不慌不懼，看穿了兩人的窮途末路。

        “你殺了我，會把后面的追兵引來，你們也會死在這里，要么被追兵殺死，要么困死在這里。”

        “姑娘！”她抓住武楚握劍的手，頭腦昏沉，卻還盡力懇求道，“我們無意傷人，只求自保，求求你救救我們。”

        武楚半抱著著虛軟的她，滿臉戒備的望著那女子。

        “你夫君武楚挑起戰火，而今三分之一的郡縣淪亡，百姓深受戰亂流離之苦，困頓至此，不過是待援軍。你們同我周旋，是形勢所迫，紅臉黑臉都由你們夫妻扮，戲唱得倒全。你說無意傷人，只求自保不覺可笑嗎，你們面前不是一碗野菜羹亦可自保嗎？”

        女子出奇的坦誠，目光清澈，他二人都來不及細想為何她會知自己身份。

        “呵！”武楚聞言甚是不忿，冷笑出聲，氣盛道，“天下人苦□□久矣，以姑娘的意思，我們就活該任人魚肉，被人宰割，連反抗都不能嗎？君主不配為君，難道我們還要誓死效忠嗎，為什么有人生來就是何不食肉糜，而我們就只配吃這碗野菜羹呢。姑娘不看看，自起義以來，有多少人奔義旗而來，百姓深受戰亂流離之苦，可簞食壺漿也是百姓的選擇。”

        “你是為你自己不平，還是為天下百姓不平。”女子漫不經心道。

        “自然是為天下百姓不甘、不平。”武楚想也不想就答道。

        “哦。”有清淺笑意在女子臉上浮現，她笑問道，“那你大業成時，可愿還政于民？”

        武楚愣住了，懷中的少女也與他面面相覷。還政于民，在他還是平民百姓的時候，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妄想，而在今日，這同樣是會被他自己摧毀的妄想。

        “我、我一定會成為一個開明賢德的君主，開言路施仁政，啟民智，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武楚答非所問，而女子輕笑了聲打斷了他：“夠了，你心中所想我已知曉，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不負人心所向。”

        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女子指了指他們身后。

        兩人詫異回望，絕境之間，困了他們兩三日的絕境竟憑空多了一條路，不可置信的向前跑了幾步，確認了真的是一條小路。再回頭，山野里哪里還有什么女子。

        他們與大軍會合，人人稱奇，敵軍搜山整整三日，竟未找到兩人，許多年后故地重游，絕境里又何來什么小徑。

        松溪跪著呈上了野菜羹，她不解王后為何在這時送上一碗普通人家都不會吃的野菜羹，王上身邊的人試過，才用調羹小心的送到老人嘴邊，松溪看著金貴的玉器配上野菜羹，不覺好笑，便忍不住窺了一眼，就這一眼。

        “大膽。”王上看著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宮女，語氣平常。

        宮人們已戰戰兢兢的跪了一地，松溪更是感覺眼前一黑，冷汗順著額頭耳后滲了出來，頭磕在地上連求饒都不敢。

        “宮人殿前失儀，拖出去杖斃。”女官看著王上的臉色，又看看不敢說話的松溪，雖是不忍還是狠狠心道。

        王上沒再說話，侍衛腳步聲漸近，氣氛肅殺而凝重。

        “你就是這樣做明君，這就是你說的盛世？”

        恍如一聲驚雷在耳畔炸開，王上緩緩抬頭，卻發現周圍一切都凝滯了，昏花的眼望向說話的人，是那個小宮女？是她，卻又不是她。

        松溪慢慢起身，走到王上身邊。她的臉像是變了，又像是什么都沒變，可王上卻認得，那是他少時見過，后來回想無數次卻都記不起的容顏。

        煙雨遠山一般的眉，水似的眼眸，平淡普通的仿佛人人都像她，閱遍眾生，卻又人人都不像她。

        “仙人？”王上驚疑道，強撐著坐起身來。她卻只是看了看他手邊的野菜羹，仿佛在問，如今養尊處優還吃得下嗎？

        王上也是自嘲一笑：“王后在提醒我，患難與共，不可忘不能棄。”

        “你修問天樓，想再見一次仙人，見了又如何。”

        “我老了。”王上頓了頓，又道，“我只是想在死前再見您一次。”

        望著她，仿佛又望到進稱王后無盡孤寂艱難的歲月，他登臨高臺，一遍遍默念著自己的期許，希望可以再得仙人垂青。

        “我是你唯一見過的仙人，我與旁人，沒有不同。”她笑笑，清明的眼神一如當初能看透他心中所求，揮揮袖子，一晃仿佛歲月回流，王上又變成初見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皮相當真這般重要？”望著眼前驚詫歡喜的王，她語氣平淡，好像六十老叟和及冠少年在她眼里并無區別。

        “你做了人們口耳相傳的明君，當年的話卻不能欺心，你不是想要推翻不合時宜的制度與□□，不是想要還政于民，而是痛恨制定規則擁有權力的人不是自己。這孩子才多大，你竟因她看了你一眼就要殺人。”

        王上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失望，在她的口中，還不曾聽出悔意。

        “您心如明鏡，還是救了我。”后來年輕的王上一遍遍回想，在他還沒看清自己，打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的時候，仙人已經看穿了。他雖然同為賤民出身，為天下百姓不甘、不平，但私心大過公心，他仍要稱帝為王，仍要做天下之主，萬民之君。

        就如此時，他心中貪念一覽無余，仙人只是不點破不回應，他擁有了權力但是人生苦短，便又想長生，長生求不得，他繼而想著一手締造的王朝能千秋萬世。但武楚此時竟什么都說不出，仿佛在仙人面前就連心中出現這些連陰暗貪婪的念頭都無地自容。

        “我不曾救你，你是被時勢被世人推到如今的位置，我是順應世人所求，若說救，也是他們救了你，你已是他們心中的明君。”

        為何問天，除卻貪念，武楚想問，私心大過公心，他是否還是明君？這個年邁的帝王，在暮年時開始憎惡自己的反復無常，痛恨高位上的身不由己，他所憎惡的制度讓他放縱自己，又狠狠的將他制約在王位之上。

        仙人形影漸漸虛幻，只余一地月光。

        王上回過神，眼前還是自己那雙松弛無力的手，跪在地上的還是松溪，老人疲倦的垂下眼睛只道：“罷了，退下吧。”

        大限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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