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隨處凈土，閉門即是深山，萬卷書中歲月長。

        一張桌，一盞燈，一晃眼便已過去五年。

        北冥閉目入定，并指抵在眉間，凝思聚神，再次嘗試喚靈。

        北冥對面坐著位女子，眉間一朵青蓮花鈿，手捧一本古琴譜研讀，氣質清麗出塵，見他喚靈，不由得放下琴譜，好奇打量。

        而一旁站著的鄧志鴻，只是搖搖頭繼續看書，他因性子急躁，前年開始被師父趕來萬卷閣看書，一個月只有十五日可以待在千機樓煉器，便是在此與北冥相識結友。三年來，除了去前庭聽學，北冥鮮少出萬卷閣，從去年年末開始嘗試喚靈，但沒有一次成功，他從滿懷期待到日漸平淡，故而也不像司琴那樣好奇了。

        北冥正努力嘗試與翻看了四五年的古籍建立起聯系，他所理解的書中真意，他所嘗試探尋出的新的見解，他腦海中所形成的四海六合八荒九州……

        起初，古籍并無一點反應，可隨著不斷深入，漸漸的，北冥眉心逸散出幾點金光，落在古籍上。

        “這小子是要成功了，牛批啊！”鄧志鴻見狀忙丟開書，湊了過來。

        “噓。”司琴也望著眼前異象不敢眨眼，水盈盈的眼眸緊盯著入定的少年。

        雖然艱難，但越來越多的金色光點慢慢從泛黃的書卷中被喚醒，一行行，一頁頁，有規律的在空中散布著，漸漸連成線，組成圖，圖中日月星辰開始運轉，江河流動，山川聳立，萬物生靈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司琴與鄧志鴻屏息，深恐驚動眼前的一幕，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就幾個呼吸，光芒逐漸黯淡，古籍再次沉寂。

        “哇，原來喚醒書靈是這樣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北冥你看到了沒，成功了。”鄧志鴻回過神來，驚嘆道。

        北冥早已睜開眼睛，卻不似兩人那般驚喜，喃喃道：“看到了。”

        他曾見萬卷閣中三千世界，運轉自如，光華萬千，又怎會驚喜于自己召喚出的吉光片羽，轉瞬即逝。北冥收回一旁的幻影石，又取下腰間系著的竹簡，施術傳音，少年的聲音少見的有些挫敗。

        “我今日喚靈成功了。”

        鄧志鴻不知北冥在低落些什么，五年喚靈，放在萬卷閣弟子中，那也是佼佼者了。

        “北冥，今日得出去好好慶祝一番吧。”鄧志鴻搭上他的肩，笑瞇瞇的打算宰他一頓，修仙之人雖不好口腹之欲，但靈食靈酒不僅美味，于修為也有進益，偶爾吃上兩頓也不是不可。

        “說得輕巧，你莫不是忘了上回在外碰到你師父，點了一桌子菜還沒碰兩筷子，你就拉著我們跑路，白費了北冥道友好多靈石。”司琴埋怨道。

        鄧志鴻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師父煉器缺了璇玉，正想方設法的找東西替代，已有大半年不曾出千機樓了，我剛好鉆個孔子放放風。再說了，北冥都沒怪我，司琴仙友你著什么急啊。”

        司琴氣得臉都紅了，看著北冥又不好意思說什么。

        “走吧，醉霄齋今日有鱸魚，晚了怕是排不上。”喚靈成功，北冥反倒不急著去見希微了，最初他以為喚靈之后，他心中疑惑當有解，現在才發現師父領他來此不是讓他求解，而是讓他清楚認識到自己的無知，以挫少年鋒芒。北冥現在只覺得著了便宜師父的套，怕是要心甘情愿的在萬卷閣待上許多年了。

        “就知道你義氣。”鄧志鴻哈哈一笑，推著北冥往外走，“話說我師父要是有你師父一半，我都謝天謝地了，你是不知道，我要從他老人家手里扣到幾塊靈石得有多難，雖說你師父把你丟在這不管，但也落得個逍遙自在多好……”

        醉霄齋的主人是個好吃的老神仙，集結了一眾饕餮食客，每日供不應求，今日有鱸魚，鮮嫩至極，排不上號的更是連連惋惜。

        鄧志鴻便在一陣艷羨的目光中將魚端上了桌，見北冥只是握著腰間竹簡沉思，就一邊和司琴擺上碗筷，一邊問道：“你師父有回音了？”

        “師父她不在薈蔚山。”

        只有小山雀啾啾啾的給他回話，希微一年前便離開太清境了。

        果然，便宜師父算準了，他還是得回萬卷閣，北冥越發無奈。

        “鄧志鴻，今日你不是應當在萬卷閣嗎？”身后傳來的聲音讓鄧志鴻愣在那里，下意識的就想端著魚跑路，讓司琴一道眼風殺了回去，只得陪著笑臉回頭。

        “您老人家怎么有空來這，璇玉的事這么快就解決了？”

        北冥隨司琴起身見禮：“淮風上仙。”

        宋淮風是千機樓中煉器大師，并不是鄧志鴻口中的老頭子，三十出頭的模樣，風度翩翩，與司琴的師叔樂修雅南，是眾仙津津樂道的神仙眷侶。

        “缺了璇玉，那件仙器就只能先放一放，我若不出來怎知你又在偷懶。”宋淮風斥道。

        鄧志鴻忙將人迎到一旁坐下，想著師父應當也是來吃魚沒排上號的，連聲道：“師父，今日鱸魚甚好，鱸魚甚好。”

        見師父臉色也未見好轉，鄧志鴻又介紹起一旁的北冥：“這是徒兒在萬卷閣結交的好友，北冥，今日他喚靈成功，這才外出的。”

        宋淮風見北冥血統不純，年紀不大，竟能喚靈，不由高看一眼，待望見他腰間竹簡，這才問道：“你就是希微的徒弟？”

        “正是。”北冥回道。

        宋淮風也未曾多言，眾人吃過飯便各自散去了。

        北冥入萬卷閣第二十年，沉寂很久的傳音符有了動靜。

        “只算仙齡我都比你快多活一千年了，只要有足夠長的時間，沒有什么是學不會的。”她聽出了少年的挫敗，聲音里帶著笑意，卻又混雜著風雪雷霆之聲，不知身在何處。

        北冥正準備說些什么，傳音符再度暗淡。

        在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黃河水流經的地方，有高山名為“附禺山”。珍禽異獸遍布山林，常見的豺狼虎豹，不常見的離珠鳥、青鳥鸞鳥、黃蛇，尋常神仙都不敢踏足。

        此時大雪封山，殺機遍布。茫茫白雪中，有一片紅色的湖水，稱為“封淵”。遠而觀之，仿佛封淵的水沖上岸，染紅了雪，細看卻是一片斑駁血跡，女子精疲力盡，臉色青白，躺在血泊之上，臉上身上大大小小傷痕無數，手邊僅有一根被血浸染的桑條，遠處還有猛獸虎視眈眈。

        希微放下傳音符，眼前一片白茫茫，她已經沒有力氣掐訣結印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初開靈智的猛獸以為她血都已經流干了，嘗試再次沖擊結界，果然之前固然金湯的結界裂開一條縫，成群的猛獸撕裂結界，將地上的女子圍了起來，血氣刺激他們的兇性，而殺氣與腥氣讓女子陡然睜眼。

        今夜，又是一場搏命廝殺，這樣的殺戮自希微到此已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腥風血雨染紅她的衣裙，戾氣橫生殺紅了眼，直到尸橫遍野，雪原與封淵連成一片，她棄了桑條，四下靜寂，只有風聲。

        明月高懸，一襲染血紅衣踉踉蹌蹌走在雪中，往附禺山去，而四下兇獸俯首，再沒有不長眼的敢挑釁這尊殺神。

        北冥入萬卷閣第五十年，于一經一書已有自己見解，喚醒書靈已近百數。也能留下一兩句自己的批注，被書靈認可的見解方能在書中留下注解，先賢眾多，他亦有所獲，偶爾也能在書中看見希微的批注，字如其人，很是自由散漫。

        這三十年他閱讀范圍逐漸寬泛，感興趣的劍、卦、法、術、器均有涉獵，有不解處要么請教穆清，要么外出聽學，再有不解的就以傳音符詢問他那不知何處的便宜師父。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希微會一次性予以解答。

        她最后一問是八年前，仍是“你想以何入道，從何學起？”

        北冥心中無解，故而依然困在萬卷閣。他遍翻典籍，如他這樣妖修與人類的后代，本就不為天地所容，于修行一道，天地規則更是苛刻，他生來筑基，可是三百年了，仍困于金丹，元嬰雷劫始終未至。不止修行緩慢，他以后每一重雷劫都比尋常修士多上一道逆天之雷，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希微說要護他得道，卻久不歸來，北冥恐元嬰雷劫再不至，他五百載壽數就將盡了，莫不是他的師父一開始就打的這主意，他若死了，她便又可以做她的逍遙散仙什么都不用管了。

        希微離開太清境的第九十四年，也是北冥進萬卷閣的第九十八年。

        希微在附禺山，而北冥正在鄧志鴻的起哄下起卦。

        “北冥，你第一卦算誰？”鄧志鴻興致勃勃，北冥接觸卦術有三十年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北冥在卦術上的天分是否像書道那般驚人。

        “算我師父吧，看看她身在何處，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行不行，你師父是仙人，你算她是算不了的，還有可能受到反噬，趕緊收了！”鄧志鴻大驚失色想要攔他，可卦象已經出了，北冥算不出她身在何處，也算不出她什么時候回來，但卦象顯示希微此時正處在瀕死之際。

        “她不會還要死在我前面吧。”北冥嗤笑道。

        鄧志鴻一愣，隨后嗤之以鼻：“北冥，你的卦，應該不太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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