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里紅妝，浩浩蕩蕩，帝王嫁女，引得百姓圍觀。待公主儀仗過去，又紛紛議論起為公主出嫁梳妝的十全夫人，鎮南王妃。

        鎮南王妃出身將門，家中只此一個獨女，自小愛重，萬千嬌寵。及笄之時又與兄長摯友、知根知底的鎮南王世子定下婚約，成婚后誕下一子一女，而今已年過三十，與鎮南王夫妻恩愛，有子女承歡膝下，公婆疼愛，鎮南王妃這一生順風順水，活成了帝都女子人人艷羨的樣子，故而公主出嫁，也請了她來梳妝，以求婚姻順遂。

        車駕外的侍女們與有榮焉，亦夸耀起自家王妃，聽得那些女子祈求能如王妃一般嫁得高門，婚姻子嗣順遂，不禁嗤笑她們癡心妄想。

        “咱們王妃出身高貴，福澤深厚，豈是尋常女子可比的。”

        馬車內，鎮南王妃蘇語柔蹙眉抬首，有些不悅，小世子向伺候的嬤嬤使了眼色，嬤嬤領命出了馬車，外面的侍女便噤聲了。

        “娘親。”小郡主抱著母親的手撒嬌，不知她為何不悅，小姑娘十歲上下的模樣，一雙明眸甚是可愛，一旁端坐的小世子比之妹妹則更為沉穩。

        “阿洛可不能聽她們胡說。”鎮南王妃蘇語柔聲音溫暖，笑容可親，低聲勸導著女兒。

        “她們也不曾說錯，王妃確實是福澤深厚之人。”嬤嬤恭維道。

        蘇語柔并未理會，只認真教導女兒：“阿洛，出身富貴之家，嫁得如意郎君，兒女雙全，確實是母親慶幸之事，但這并不值得夸耀。旁人得不到這些，心里有所求，雖不能應，但也不可恥笑。而你是女兒家，更應當知曉，女子生于世間，若只以出身好，嫁得好、生的好為榮，已經是一種悲哀了。”

        小郡主低頭思索，她雖一知半解，卻也將母親的教導記在心中。

        酒樓樓上，希微輕笑，望著送親的儀仗遠去。

        鎮南王妃蘇語柔是個聰明通透之人，卻不是她要找的人。

        北冥信手取過一旁放涼了的冷酒，換了盞熱的放到希微手邊，橘子煨在溫酒的小炭爐上，亦熱了，橘香逸散在兩人之間。

        “那就是師父大費周章要尋的人？”北冥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希微淺笑不語，取了橘子剝，橘皮余熱烘得手暖暖的，昏黃的燈火映襯著她格外溫柔，她遞了一半給北冥，他伸手接過，橘子尚有余溫，兩人衣袖交疊一瞬，又各自繞開。

        “你方才可有看見鎮南王妃面相。”希微問道，車簾起落雖只有一瞬，但對于他們而言，足以看清馬車中的雍容婦人。

        北冥略一思索，橘子清甜在唇齒間縈繞，而他回憶著婦人的面相。

        “她是……孤星命格。”北冥望著希微，希微點點頭。

        孤星命格注定一生孤獨、多災多難，甚至會給身邊人帶來災禍。無論如何都不該是蘇語柔這樣的十全夫人所擁有的。

        “蘇語柔占了別人的命數，而且不止一世，是生生世世。”希微冷聲道。

        若是如此，被占了命數的那人，就會頂替蘇語柔的孤星命格，一生孤獨，多災多難，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北冥思量間，只見希微重新起了卦，她用的是蘇語柔原本的生辰八字，卦指西南。

        “我們明日啟程。”希微收了卦，一旁的雞湯也沸了，湯色泛白，湯圓上下滾動，甚香。北冥點頭稱好，將簽子上烤好的肉串分到盤中，推到希微那邊方便夾取，希微也將盛好的雞湯遞給他，兩人一來一往，甚是自然。

        “那此人便放任不管了。”北冥問道，這可不像師父的風格。

        “是她的，誰也拿不走，不是她的，終究要還回去。”希微只道，眼中是樓下街道萬千燈火，天邊“砰”的一聲煙花炸開，無比絢爛，她聽著孩童歡笑，也跟著笑了。

        帝王嫁女，選的好日子，今日元宵。

        煙花漫天，長街燈火輝煌，女兒家嬌聲細語，孩童嬉戲追逐，熙熙攘攘都是看燈人。粼粼水波上，倒映著癡情兒女，頭戴幕笠的姑娘家三五成群，將心事放進河燈，隨水而去。

        青年抱劍站在燈火闌珊處，身姿筆挺，劍眉星目，神情散漫，仿佛置身世外，眼前的繁華熱鬧都與他無關，孤獨冷漠在他身上豎起一道無形的墻。在北冥心中團圓二字也確實與他無關，他生來便是一個人，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人。

        “走吧。”燈光照亮了眉眼間的陰霾，北冥低頭就看見舉著魚燈的希微，他不太情愿的跟了上去，跟她一起走進了人世煙火中。

        早就在偷看北冥的姑娘們不禁發出一聲嘆息，荷包是丟不出去了。

        圓月當空，流水浮燈，載著人間愿望，不知漂向何方。水中倒影影影綽綽，北冥卻望了很久，希微手中的魚燈早送給路上啼哭的小姑娘，一顆一顆的剝著糖炒栗子，催促著北冥在荷燈上寫下愿望。

        “我又不是凡人，何況神仙也不會幫凡人實現愿望。”北冥嗤之以鼻，不理會這些把戲。

        希微才要捂他的嘴，就發現他已經下了結界，過往行人看不見二人，也聽不到他們交談。

        “可我是仙人，我可以幫你實現愿望。”希微笑道，她望見北冥第一次在人間過元宵，從熙熙攘攘到冷冷清清，大道本孤，但對他未免殘忍。

        北冥見她神色不似說笑，嘴角微勾終于流露一絲笑意，他收了荷燈，聲音低沉卻不似平日清冷，也不像偶爾那般假。

        “師父的愿望，我先收下了。”

        希微應下，又將熱乎乎的、剝好了的栗子仁塞給他，北冥嘗著，甚甜。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望著月光水色，眼波也似結了霜，聲音聽著像初冬剛剛結了一層薄冰的流水，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充滿危險。

        “我有一事，想與師父坦白。”

        “我還有一問，想請師父解惑。”

        六合封神印，希微望著懸浮在北冥手掌之上的六角符印，自然也感受到蘊藏在其中的可怕力量，她目光無奈，身體微顫。

        北冥一手懸印，一手負于身后，那雙寒星一般的眼睛正盯著希微，不曾放過她任何一絲神情，如有異樣，如有忌憚，如有猜疑，如若她要對自己出手，他便會喚赤霄，以六合封神印應對希微。

        但是北冥預想到的都沒能用上，希微的神情更似是……悲哀，是無能為力的悲哀，她沒有驚疑他從哪里承繼此印，沒有猜疑他為何今日坦白，甚至都不曾多問一句。

        “此印乃六合封神印，此印之下，神仙神魂俱消，威力巨大。恐引騷亂，非保命不要輕易讓人發現。”希微叮囑道，面上擔憂之情不似作假。

        北冥手微僵，符印沒了靈力支持，消散在黑暗中。他從身后取出赤霄劍，雙手呈上，開口問道。

        “師父可知，赤霄劍是附禺山先天神器所煉，上有八十一道法陣。師父為何要贈我此劍？”

        “我知道。你拜師時我承諾過你，要尋一件合適的仙器給你，為師覺得赤霄勉強能襯得起你。”希微不在意的答道，絲毫沒有稀罕神器。

        北冥的心在不受控制的亂跳，他在知曉赤霄劍是神器時，就在猜希微知不知道，因為他也覺得自己不配，若是希微知道，怎會輕易將神器贈予，但上面的法陣又有她的氣息，仿佛在告知他，師父不可能不知道，但北冥依然不信，他還是要問。

        師父說她知道，師父說在她眼里，他比神器更重要。

        北冥還想問，師父為何對他好，但他不會開口了，已經足夠了。

        如果師父能一直對他好，他會做個尊師重道的徒弟。

        如果不能，他會讓師父悔不當初。這份好，既然已經給他了，既然他已經要了，便不能再予旁人，更不能半途而廢。

        北冥望著水中兩人重疊的倒影，笑意深藏眼底，星辰萬千卻又深不見底，希望師父千萬別讓他失望。他想起蘇語柔的孤星命數，師父以為他會公正處事嗎，不，如果他是蘇語柔，也會換命的，會做的更絕更徹底，會讓事情絕無發現可能，即便發現也絕無轉圜余地。

        有了溫暖的光，誰還想溺斃在黑暗冰冷的海水里。

        重巒疊嶂，鄉野人家，油菜花遍地開放，桃李相映，煙雨朦朧，野鴨嘎嘎下水。一座座木制小樓在水兩岸，在山林間，炊煙裊裊，結伴干活的農人村婦，披著斗笠蓑衣扛著農具從田埂走過，女子身上的首飾隨著動作叮鈴作響。

        希微支起窗，眼前是霧氣朦朧的山景，是滿眼春光。

        “希微阿姐，阿媽讓我來給你送點菜！”樓下，一身藏藍印花衣裙的小姑娘笑著跟她招手，希微忙招呼她進來。

        得了希微允準，月月就不怕屋里冷著臉的北冥了，她提著菜籃乖乖站在一旁等著，只覺希微阿姐的屋子明明和寨子里的房子都一樣，可就是要漂亮些，連采來的野花擺在這都分外好看些。

        北冥正在擺碗筷，小小的方桌，坐兩個人剛好，桌上是清淡的清粥小菜。木制樓梯“噠噠”作響，希微下了樓，月月連忙站直，靦腆的沖她笑了笑。

        “月月坐呀，吃早飯了嗎？”希微接過她手中菜籃，招呼了聲。

        “吃過了阿姐，你們先吃吧。”月月有些拘謹的擺擺手，臉蛋紅紅的，眼睛里卻都是真誠。

        北冥順手將菜籃送去廚房，回來時只聽月月說她阿媽腰腿毛病又犯了，大夫住的遠，下雨山路不好走，想再找希微討一些上回給的膏藥。不待希微說話，北冥便又去拿了幾貼膏藥，連著空菜籃一起給了月月。

        月月低著頭接過，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起身連連道謝，雖也時常給希微阿姐送些新鮮的蔬菜瓜果，但都是自家種的，不值什么錢，她也知道抵不得這些醫藥。

        “月月，想謝阿姐的話，得空也給阿姐做個荷包吧。”希微笑著打趣她，許是北冥總是冷著臉，讓小姑娘心中不安。

        “好呀！”月月忙抬頭道，看著希微笑盈盈的眼睛，陡然反應過來，定是上次給阿江哥做荷包被她看見了，臉騰的一下漲了個通紅，拎著籃子跑了，心中卻把事情記下了，想著要好好做個荷包謝謝阿姐。

        希微逗完小姑娘，眉梢眼角還帶著笑意。

        “再不吃飯，就涼了。”北冥招呼道，春日，晨起還是冷的。

        早飯后，北冥自去修煉，希微在窗下給魏德音回信，細密的雨絲被風吹進屋里，帶著濕寒之意，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德音搬去帝都有好幾年了，看來帝都里的高徒深得她心，也是陰差陽錯，希微與北冥前腳離開，德音后腳便進城了，前后也不過錯了幾天。

        這幾年希微一直在尋李晴容的下落，兩個月前才在這個村寨落腳，這里民風淳樸，風靜秀麗，她很喜歡。希微照常起了卦，一如既往卦象撲朔迷離，怪不得能將睿淵糊弄過去，否則讓他知道李晴容被人占了命數，數百年都命犯孤星，便是再溫和謙讓，也會殺下界來，可惜他道消天地，無法護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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