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孤寂
黎明時分大雨終于停了,這場雨仿佛是特意為蜀禾準(zhǔn)備的,暴雨沖洗掉了一切痕跡,池塘漲半尺有余,昨夜的驚險時刻好像從沒有發(fā)生過。
待到奕青和玉良都趕來,白隱才趁著人多的功夫去偏殿換下了快要被捂干的衣服。汐照與江南留下跟奕青講了昨夜的情況,講到白隱暫緩救援時,奕青只是“嗯”了一聲,沒有過多表態(tài)。
又過了幾個時辰蜀禾才慢慢醒來,玉良親眼見到公主蘇醒,頓時一掃陰霾眉開眼笑,樂呵呵向帝后交差去了。
蜀禾平躺著睜開眼,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床帷,面如死灰,仿佛還沒意識到自己活了下來。
“公主醒了,我們先出去吧,留殿下一人在此即可。”白隱用眼神示意汐照,又伸手拉拉江南,可江南站著不動,于是白隱只好與汐照先出去。
白隱仍無法鼓起勇氣面對她——這個被自己折磨到求死的女子。這件事涉及到多人,每個人都伸出過無情的魔爪推波助瀾,白隱雖然只是其中之一,但仍心如刀絞。
出去之后白隱并沒有走遠(yuǎn),正門與窗子之間剛好是視線的死角,她側(cè)身躲在那里,欲偷聽他們的對話。
站了很久,屋里還沒有傳出聲音,正當(dāng)白隱要放棄的時候,突然聽到奕青說:“你這是何苦?”
蜀禾翻身將身體轉(zhuǎn)向內(nèi)側(cè),不想同他說話。
“嫁到妖族為后,可以一生平安榮華,有何不好?”奕青又說。
“有何不好?”屋內(nèi)突然傳出蜀禾凌厲質(zhì)問的聲音,她大概是驟然坐了起來,使出全身力氣在吼,白隱只聽聲音便能猜出她此刻的表情。
“因?yàn)槲也幌矚g那個什么令狐幽!”蜀禾吼道,“我壓根就不認(rèn)識他,更與他沒有情意,你要我如何把他當(dāng)做夫君?他于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一個人們口中殺人如麻、殘暴荒虐的暴君!一想到以后要跟這樣的人同床共枕,我就恨不得立刻死去!”
蜀禾說著說著情緒突然激動,手臂胡亂揮舞,淚水止不住地流出,濡濕了身前的被子。
然后屋里就只能聽到蜀禾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奕青和江南陷入沉默。
過了很久,奕青的聲音再次響起,白隱聽出他的語氣中夾雜著一些冷漠和不確定:“感情可以慢慢培養(yǎng)。”
誰知蜀禾聽了這話直接從床上跳下來踉蹌地跑到奕青跟前,她強(qiáng)撐著虛弱的身體突然笑了,未干的淚痕和上揚(yáng)的嘴角同時出現(xiàn)在臉上,構(gòu)成了扭曲而凄楚的畫面。緊接著,她用冰冷的語氣說出了讓在場所有人銘記多年的一句話:“哥哥,我的感情已經(jīng)全數(shù)給了賀誠,他是我畢生最愛,而你親手殺了他。”
“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無論是令狐幽還是江南。”她艱難地說道,身體終于支撐不住,倒在了椅子上。
江南此刻就站在一旁,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事到如今奕青無話可說,他沉默地離開,然后吩咐蒙遠(yuǎn)等蜀禾情緒穩(wěn)定后便讓她回宮修養(yǎng),直到她回宮那天奕青也沒有露面,借口政事繁多躲在前殿不出來,讓白隱代他送蜀禾。
“我們對不起你。”白隱愧疚道。
蜀禾已放棄抵抗,死的滋味太難受,她不會再嘗試,然而失望和悲憤無處發(fā)泄,她只能厭惡自己以稍微排遣。聽白隱道歉,她只淺淺苦笑,意味不明地問道:“你愛我哥哥嗎?”
白隱不置可否。
“哼,你我竟是一樣的人。”言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白隱無處揣度。
望著蜀禾遠(yuǎn)去背影,白隱疑竇叢生道:“她最后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為何說我和她是一樣的人?”
汐照笑答:“奴婢也不知……或許是大公主胡言亂語也說不定呢。”
“我看不像。”白隱若有所思地?fù)u搖頭。
蜀禾欲自盡的事情不出半天便傳到了魔帝耳中,他立刻封鎖消息,并且這件事提醒了他和親之事宜早不宜遲,得立刻操辦,讓蜀禾趕緊嫁出去才能無后顧之憂。蜀禾本就柔弱,溺水以后更是虛乏,現(xiàn)在又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更是不堪重負(fù),當(dāng)時便病倒了。
“魔帝竟如此無情,”江南憤憤不平道,“大公主已然重病,他竟然還想著魔族的利益,而置自己親生女兒的性命于不顧?!”
“慎言,這里可是東宮。”白隱淡然提醒他,“帝王都是如此,從天帝哪里你還沒看清么?”
和親的日期很快確定下來,使臣攜文書通知妖族,兩邊開始同時準(zhǔn)備。
“恭喜陛下。”陳芮弓著腰滿面笑容地向令狐幽奉承道。
令狐幽合了公文,滿意地說:“你自然要恭喜,恭喜朕不僅有了魔族作為后援,還能抱得美人歸。”
伸了伸懶腰,注意到天色已晚,于是問:“拓拔仲卿可又來過?”
“拓拔大人自回朝那日求見一次外,再也不曾來過。”
“他是個聰明人,何時都會審時度勢。”
拓拔仲卿是知道此事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才放棄了跟令狐幽爭辯的念頭。說實(shí)話,在離開天庭得知妖皇反悔的消息時,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他的陛下為何出爾反爾,緊接著便覺得自己在天庭的努力因他一句話便付諸東流,內(nèi)心很憤懣。不過后來在返程的路上仔細(xì)思考了一下,又覺得令狐幽的行為沒毛病,畢竟依靠魔族要比依靠天庭更穩(wěn)當(dāng)些。等回到妖界時,他已經(jīng)把一切都想通了,令狐幽的想法他已盡數(shù)悟透,而且在他回朝第一時間求見令狐幽而不得之時,他便曉得此事完全沒有了回旋的余地,令狐幽完美發(fā)揮了身為獨(dú)裁者的絕對優(yōu)勢,拓拔仲卿能做的只有像往常一樣繼續(xù)服從。
與天庭和親時動用了奕青,而此次與妖族和親,魔帝卻劍走偏鋒地選擇霍九離來操辦此事。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他是想借著這件事讓霍九離重新回朝,當(dāng)事人的聰明腦殼也不是白蓋的,自然也明白魔帝的意思,當(dāng)時便以“多年不涉政,記不清繁瑣禮儀”為由婉拒了魔帝的好意。然而魔帝見招拆招,死活不松口,幾個回合之后,霍九離只好被迫接受了這個任務(wù)。
說回霍長風(fēng)那邊,本來妖族將目光轉(zhuǎn)向天庭之后,淳于東鄉(xiāng)和霍長風(fēng)以為事情便就此告一段落了,誰知魔帝留了一手,這一手直接刺激得淳于不顧眾人阻攔跑到魔帝跟前質(zhì)問,結(jié)果被魔帝一頓痛批,下旨讓她回府反省自身,短時間內(nèi)不必來上朝了——可誰知道這個“短時間”指的是多久呢?
淳于怒氣沖沖出門,恨意盎然地回來,如同泄了氣的河豚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怒氣無處發(fā)泄,便把廳堂里的桌子椅子一干物品砸得稀巴爛,侍從們嚇得退避三舍,直到她發(fā)泄完怒火也不敢進(jìn)屋收拾。
霍長風(fēng)攔她不住,只能干看著她去魔帝跟前吃啞巴虧,然后回來安慰她。說起來也是,自從遇到淳于,霍長風(fēng)那“吵不過就打”的暴脾氣竟收斂了大半,現(xiàn)在對人都是“吵不過就認(rèn)錯”,連奕青都說他脾氣變好了。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都是年復(fù)一年哄淳于東鄉(xiāng)哄出來的。淳于和他都是暴脾氣,兩人有矛盾時若哪個都不讓步,那日子還如何過呀?
因此淳于被幽閉府中期間,霍長風(fēng)也以“長年辛勞,不堪重負(fù)”為由,向魔帝告了長假,每天蟄居在丞相府陪伴淳于。正是有了他的陪伴,淳于東鄉(xiāng)才能暫時安分守己,否則以她的性子不排除會做出些嚇人的行為。
宮里說是讓蜀禾安心修養(yǎng),卻讓她越養(yǎng)越病,白隱每隔兩天便以進(jìn)宮向帝后請安為命親自詢問她的身體狀況,然后回來說給奕青。奕青這幾日狀態(tài)也不是很好,蜀禾的那些話深深刺痛了他,激起了他內(nèi)心深處一些痛苦的地方,這讓他不愿面對蜀禾,生怕她再說出殺人誅心的話。但兩人到底是兄妹,骨肉相連的親情怎能不在乎對方?白隱看出來奕青很在意蜀禾的境況,只是說不出口,因此每日都在閑聊時假裝不經(jīng)意在他面前提起蜀禾,盡管沒有什么好消息,但總能讓奕青寬慰一些。
當(dāng)然白隱也時刻留心江南的情緒,生怕他被蜀禾傷著,也想不開沖動行事。不過江南的心理素質(zhì)還是不錯的,他只是如往常一樣黯然傷神,并沒有異常的舉動,或許是被傷得多了,便麻木了罷。
總之這些天大家過得都不開心,連霍九離都開始罵人了。人人各懷心事,面對著不愿面對的現(xiàn)實(shí),毫無辦法等待著蜀禾進(jìn)入為她精心打造的牢籠。
前些日子繁瑣的事情一時間全部擠壓下來,處理完之后突然清凈,讓白隱一時無所適從。宮里宮外平靜地如同雨后池塘中的春水,只有來自妖族的一個小舉動蕩起了一絲漣漪。
令狐幽開始給蜀禾送東西。
一開始是一些小物件,如吊墜、玉鐲、錦緞之類,都是千挑萬選的上乘之物,令狐幽親自命人整理好,然后以千里加急的速度送到魔界蜀禾手中。蜀禾當(dāng)然不會接受,她連看都不看,聽到都很厭煩,因此一開始送來的東西都被她和帝后隨意賞給了底下人。魔帝知道此事后責(zé)怪蜀禾不解風(fēng)情,對未來夫君過于冷漠,令她接受令狐幽的好意。蜀禾無法,只能硬著頭皮忍著惡心接下那些名貴物品,然后將它們隨意丟到一處她看不見的宮殿里吃灰。
后來令狐幽許是覺得蜀禾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那些俗物入不了她的法眼,于是開始親自寫詩作畫,再命人送去。
可別說,令狐幽的文采甚是不錯,連奕青看了都忍不住夸贊,霍九離不屑地掃了一眼,竟也出乎意料地沒有毒舌,只是冷哼。
堂堂妖皇卑躬屈膝追求魔族大公主的艷事很快傳遍魔都各個地方,所有人都稱贊令狐幽的風(fēng)度,說他與蜀禾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蜀禾聽了這傳言,憤恨道:“不過為了收買人心而已。”
可是魔帝又下令讓蜀禾回復(fù)令狐幽的信,美其名曰君子要有來有往。這下可把蜀禾惡心透了,說什么都不從,后來為了反抗干脆連他的信和畫都不看了,直接撕碎團(tuán)成一團(tuán)丟了出去。
“我已認(rèn)了命,遲早要嫁給他的!為何連最后一點(diǎn)安逸的時光都不能留給我啊?!”蜀禾難以忍受,向帝后哭訴道。
帝后傷心地?fù)崦念^發(fā),蜀禾雖非她親生,但她倔強(qiáng)的性格與自己如出一轍,如此便生出許多親切感,對蜀禾的遭遇甚是同情。
“你若難過,不如就寫信罵他。”思量片刻,帝后心生一計(jì),“反正你父皇非要讓你給他回信,你回便是了。至于信的內(nèi)容……又沒人規(guī)定必須是什么。”
這個一舉兩得的點(diǎn)子為蜀禾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立馬有了精神,拿筆鋪紙就是一通臟話,她故意使用一些不堪入耳的詞句,一封信寫完,心里當(dāng)真舒暢許多。
玉良拿起信,眉頭越皺越深,著實(shí)被蜀禾的“才華”驚到了:“大公主,可不敢這樣寫啊。”
“就要如此!如此我才能稍微解氣!”蜀禾把筆扔了雙手叉腰道,“你趕緊將信寄出去,對外就說魔族大公主給她的‘如意郎君’回信了,讓他們高興去吧!”
說完大踏步摔門而出,精氣神從沒像這會兒一樣高漲過。蜀禾有帝后支持,旁人也不敢有異議,只能硬著頭皮將信送出去。
令狐幽沒想到蜀禾會給他回信,收到信立刻興致沖沖地展開來看,不料映入眼簾的竟是這么一段話:陛下之詩詞,禾兒已細(xì)細(xì)觀摩,只是語句粗鄙難聽,用詞浮華艷俗,禾兒實(shí)難茍同。望陛下多讀書多看報,少寫點(diǎn)下流的東西污我的眼睛,惹我心煩!
此信不長,但語言通俗易懂,尤其到最后幾句明顯裝都不愿裝了,直接搬出大白話回?fù)簦髅靼装讓懼皡拹骸倍郑筒顚α詈娜松砉袅恕?br />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令狐幽看完并不生氣,反而笑出了聲,很開心的樣子。
陳芮以為有什么好事,誰知大眼一瞧竟是臟話連篇,一時語塞,半天憋出一句:“這……”
“桀驁俏皮,煞是可愛。”令狐幽評價道。
陳芮無語。
這封回信在別人眼中是無禮的羞辱,但在令狐幽這里卻像是無上的激勵,自從看了這信,他給蜀禾寫詩送畫就更加勤快了。而蜀禾發(fā)現(xiàn)宣泄口后也樂意給他回信,準(zhǔn)確地把握住每一回的交流,用詞一次比一次粗鄙下流,臟話一次比一次豐富多彩,幾乎是妙語連珠、巧舌如簧。后來她干脆不去看令狐幽那些肉麻的詩詞,直揮毫潑墨對他一通人身攻擊加美麗問候。
這樣別樣的交流一直持續(xù)到蜀禾出嫁的前三天,回完了令狐幽的最后一封信,她爽快地呼出一口氣癱在椅子上伸起了懶腰。
說起來,自從自殺未遂后,蜀禾的心情更加低落,身體也一直好不起來,心理和身體的雙重折磨讓她不堪重負(fù),幾乎臥床不起。直到后來她開始寫信謾罵令狐幽,精神狀態(tài)突然開始出現(xiàn)好轉(zhuǎn),緊跟著身體也慢慢恢復(fù)過來,臨出嫁時,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
“這一天終究是要來的。”蜀禾望著窗外火紅的日暮,突然傷感道。
魔帝嫁女,妖皇娶妻,在三界不是小事。魔帝為她舉辦了魔族有史以來最豪華的送親禮儀;妖族那邊也不落后,早早地便準(zhǔn)備好了盛大的儀仗準(zhǔn)備迎親;天庭那邊雖平白吃了虧,但在送親當(dāng)天也送來了賀帖。似乎所有人都是開心的高興的——除了新娘子。
妖族色尚黃,以金色為尊,因此蜀禾的嫁衣同體用金線在上等的料子上繡成,又配以璀璨奪目的金飾,整個頭飾重達(dá)數(shù)斤,壓得她頭疼。
如此奢侈的嫁衣與陣仗,在三界都是獨(dú)一份的。但美中不足的是新娘子始終不肯露出笑意,使這場婚禮看起來仿佛是她的喪禮。
奕青和白隱早早進(jìn)宮陪她梳妝,侍從們說了不知多少喜慶的話,整個宮內(nèi)的氣氛也相當(dāng)歡樂,蜀禾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勉強(qiáng)擠出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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