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歡喜佛四
許扶清毫不慌張地看著謝寧,眉眼一彎,微微笑起,輕聲道:“你醒了。”
謝寧沒回答,直視著他攥住小刀的手,慢慢地坐起來,然后松開他,走到側(cè)榻,盡量不發(fā)出太大的聲響拿過應(yīng)如婉身邊的藥箱。
直覺告訴自己,最好先穩(wěn)住許扶清,多一個人醒著不一定是好事,反而可能會把事情鬧大。
身后那道視線令她如芒在背。
那把小刀的用途是什么?謝寧看他放的位置,大概知道了,但也明白大喊大叫于事無補,倒不如換一種法子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至于安老爺被鐵錘砸死的那件事,她不想再回憶。
謝寧擔(dān)心吵醒應(yīng)如婉是多余的,只要許扶清不想讓她醒,她就不會醒過來,甚至可以永遠(yuǎn)沉睡下去,在睡夢中安詳死去。
他抬了抬眼,目光虛虛地落到半空,并不是看謝寧的背影,看得是明明滅滅的燭火。
房間的燭火已燒到一半,燭蠟滴濺在盞盆里,光線更暗了。
看著看著,許扶清想起了以前被母親滴燭蠟在身體上的感覺,一滴一滴的,帶著滾燙的溫度,就滴在他戴著銅鈴鐺的手腕。
他伸手過去,卻在半途被謝寧拉回來,“還疼嗎?”
話音落下,她的側(cè)臉被許扶清的長指輕輕地戳了戳,軟肉微微凹陷,看著似乎有點兒可憐,他問:“謝寧,疼嗎?”
謝寧一怔,“不疼。”
這是實話。
他笑著唔了聲,冰涼的指尖又戳了一下她臉蛋兒,挪開,“這樣就對了,我也不疼啊。”
被輕戳臉跟擦傷手流血是能比的嗎?
這會兒謝寧倒是不太能理解他的腦回路了。
還有,他能不能不要把她當(dāng)成小動物的捏來捏去?總感覺怪怪的,這種感覺在看到小時候的他捏老鼠后更加強烈。
下一秒,她又想通了,被許扶清當(dāng)成小動物捏來捏去,總比什么也不是好。
原著里,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掀不起波瀾的死物,小動物起碼暫時是活的,不作死大約就行,謝寧自我安慰能力很強。
“如果弄疼你了,記得跟我說一聲啊。”這傷是她弄的,自然得負(fù)責(zé)。
許扶清不在意地頷首。
由于謝寧沒什么包扎傷口的經(jīng)驗,所以只是簡單地給許扶清清理了皮膚,再用白布不松不緊地綁住他擦傷的掌心。
在這期間為了盡量避免握手又看到記憶,只敢抬他的手腕。
待謝寧弄完這一切,才抬頭,嗓音小小的,還有點兒缺水的沙,“包扎好了。”
許扶清慵懶地坐在床榻邊,指尖把弄著小刀刀柄,層層疊疊的濃艷紅色衣擺堆滯成一朵蓮花,墨發(fā)束得有些松,幾縷飄落,額間的傷口還沒徹底好。
一秒、兩秒、三秒……
沒回應(yīng),謝寧內(nèi)心忐忑。
借著黯淡的光,她偷偷地打量著他。
拋開別的不說,他長得跟他母親確有幾分相似,尤其是眉眼神態(tài),有不自知的勾人。
他母親有種渾然天成的美,一顰一笑,都美得攝人心魄,身為女孩子的謝寧也喜歡他母親的容貌。
但也只是單純地喜歡他母親的容貌。
對方的所作所為,她可是半點不敢恭維。
就是她還沒在誰的記憶里見過他父親許正卿一面,不知道長相如何,傳言許正卿乃一代君子,行事做派光明磊落,備受西京人愛戴。
不過這種小說人物,大多有一個缺點,那便是一般死得早。
謝寧微微皺眉,覺得有些可惜。
良久,許扶清終于開口說話了,側(cè)臉柔和純凈,染著笑,唇若涂朱般紅,叫人挪不開眼兒。
“你睡覺的時候為何抓住我的手不放,是做噩夢了?你再不放開,我差點就要切斷你的手了。”
明明語調(diào)是溫柔的,說出來的話卻不是那么回事。
無情至極。
謝寧收拾藥箱的動作一頓,心想,其實有時候他可以不用那么實誠地說出想做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就行。
沉默了幾秒,她自動忽略后面那一句話,“嗯,我確實做了一個噩夢。”
噩夢。
許扶清靜靜地看她半晌,笑意不減,忽湊過來,微微俯身,兩人呼吸交纏,眼對著眼,他眸光在黑夜里很亮,像是帶著好奇。
“那你可不可以跟我說說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噩夢。”
突如其來的距離拉近讓她緊張,忍住想后退的沖動,唇瓣輕顫,緩緩?fù)伦郑骸拔覊舻揭豢诤诩t色的棺材。”
撒謊容易被拆穿,即便只是一個小小的謊言,謝寧不敢,也不太想。
無論在哪個朝代,棺材始終是不祥之物。
小刀在他手上不快不慢地轉(zhuǎn)動著,聲線平穩(wěn),“然后呢?”
“然后我躺了進(jìn)去,不久后棺蓋就被人從外面關(guān)上了,里面很黑很黑,我只能聽見老鼠的叫聲和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所以很怕。”
她看著許扶清,眼神沒有閃躲,坦蕩蕩的,而少年面上沒太多復(fù)雜的表情。
小刀忽地停下,不再轉(zhuǎn)。
許扶清笑彎了眼兒,臉更加貼近了,他緊盯著謝寧漆黑的雙眼,似乎在尋找著些什么,卻又什么也找不到。
外面的雨停了,月亮卻沒再出來。
“那可真是一個有趣兒的夢,不明白你為什么會怕。”少年的嗓音輕散在謝寧耳畔,低喃如情話。
她頓時無言以對。
許扶清唇角弧度不變,看了一眼她微顫抖的睫毛,小刀也放好了,慢慢地站起來,那用紅色衣擺鋪疊而成的紅蓮隨之消散。
謝寧不禁多看一下。
他低頭,神情是說不出的怪,兩指扯了扯掌心包扎著的丑陋蝴蝶結(jié),語氣卻沒帶情緒。
“算了,為了報答你幫我包扎傷口,我到時候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那里……我很喜歡,也很美。”
說到一半,他禮貌性詢問她的意見,“好不好?”
嗯?有趣的地方?
她放好藥箱,思忖片刻,應(yīng):“好,那就先謝謝小夫子了。”誰知道拒絕會不會觸發(fā)什么死亡按鈕,還是答應(yīng)為好。
“對了,你是東京平溪人對嗎?”
燭火忽地熄了一盞。
許扶清走到房間里的梳妝桌前,眼睛沒有一絲溫度地看著銅鏡中倒映出來的自己和站在他身側(cè)的謝寧。
他戴著銅鈴鐺的手抬起,細(xì)微撞擊聲散開,冷玉指尖先是掠過銅鏡邊緣,再碰到鏡面,隔空地點在她的唇瓣上。
謝寧遲鈍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點頭如搗蒜。
“嗯,我是東京平溪人,怎、怎么了?”
攬?zhí)鞎簳{(diào)查弟子的身份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他知道她是東京平溪人也不足為怪,只是無端問起就有些怪了。
“你在東京平溪長大?”
“對,前兩年才來的西京。”這次謝寧腦子轉(zhuǎn)過來了,沒遲疑就回了。
許扶清指腹描繪著她一張一合的唇,又問:“東京平溪有什么好吃的?”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了?
就算是早有準(zhǔn)備,謝寧也避免不了緊張地握了握拳,腦袋搜刮著說辭,“梅花包子和陳家油餅最好吃,以后你要是去東京平溪,可以試一下。”
少年面上掛著溫柔到滲人地步的笑容,指尖滑到銅鏡里的少女的脖頸,眼珠子轉(zhuǎn)到一側(cè),“梅花包子和陳家油餅嗎?”
謝寧一時摸不著頭腦,卻還是點頭。
許扶清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她一眼,沒再問其他,走到門口,推開門便離開了。趴在側(cè)榻的應(yīng)如婉不舒服地夢囈?guī)茁暋?
大雨過后,吹進(jìn)來的風(fēng)有些涼,謝寧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距離安老爺死那晚已經(jīng)過了兩日,皎皎清月從樹隙間灑下淺光,安府院中的假山淙淙淌流著水,明面看似乎如初。
謝寧跟在應(yīng)如婉身邊,聽安府管家說話。
前日安府公子喝完藥后,立即吩咐前夜發(fā)生一事一律不得外傳,且喪事一切從簡,對外說安老爺乃突發(fā)惡疾而死。
繼而他拂退所有下人,把自己關(guān)房間里,一關(guān)便是兩日。
雖說安公子素來跟安老爺關(guān)系不好,也恨他納妾過多,間接地氣死了自己的母親,更別提他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人,本就該一命償一命。
但終究是血脈相連,導(dǎo)致如今心情復(fù)雜。
當(dāng)然,安公子拎得極清,也沒有怪許扶清,畢竟對方是自己請來幫忙的。
而安府管家擔(dān)憂自家公子的身子吃不消,于是希望應(yīng)如婉這位‘表妹’能夠好好地勸一勸他,她自然不會拒絕。
應(yīng)如婉聽聞安公子不肯吃東西,心微動,親自到后廚煮甜湯。
弄好甜湯,應(yīng)如婉和另一名侍女送進(jìn)房間給安公子,謝寧沒有跟著進(jìn)去,應(yīng)如婉怕安公子看到她會想起不好的事。
謝寧守在門外,垂眼看了看顏色變成不深不淺青紫色的手腕,又抬眸看院子。
沒想到短短幾日就發(fā)生了那么多事,她還一直找不到可以獲取衛(wèi)之玠好感的機會,但深知急也沒用,俗言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上次答應(yīng)衛(wèi)之玠晚上去許府送信給許扶清,竟然才增加了一個好感度。
謝寧無語地?fù)u搖頭。
夜晚清風(fēng)搖晃,屋檐上一大早便掛滿了白色的燈籠,一盞一盞間隔不遠(yuǎn),全都點亮了,一片清冷無比的燈海。
周圍的白色帶子飄蕩著,廊道時而走過兩、三個安府下人,他們穿著顏色素的衣裳,竊竊私語。
慢慢地,沒人從這兒經(jīng)過了。
四下寂靜,謝寧又站了一會兒,隱約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
“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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