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閣剛開業(yè)的時候，遠不如外灘的御寶軒和逸薈出名，后來評了米其林，聲名鵲起，訂位要提前一周。
秦四月和林子君最早抵達，兩人都妝容精致，穿了小禮服裙，看到唐方就噗嗤笑出聲來。
“我這是賣俏賣給瞎子看啊。”秦四月指指自己，再盯著唐方身上的牛仔裙：“好歹是高檔場所，你男人請客，你就穿成這樣來做東？謝謝周道寧啊，這幫女人太小氣了，我說了好幾次都不肯請我來這里吃飯，看來還是得吃男人的啊。”
周道寧笑而不語。
唐方也盯著她們兩個：“你們太壞了，穿這么好看干什么？也不早說！別坐我旁邊。”
三個女人一臺戲，一邊喝茶一邊敘舊，說起后天的同學(xué)聚會，話題更多。周道寧偶爾點點頭或應(yīng)答幾句，不忘給唐方添茶。
沈西瑜來了后，四個人更熱鬧了。葉青卻遲遲未至。
湯和冷盤都上了，葉青才姍姍來遲，芥末黃的三宅一生皺褶星形長裙在燈光下張揚耀眼，手里還牽著粉妝玉琢穿著雪白公主裙的萌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貪近路，走了新通的過江隧道，結(jié)果開錯路還多花了半小時。”葉青笑著向周道寧唐方致歉，“沒和你們事先打招呼就帶了萌萌來，對勿起哦。”
唐方摟著萌萌笑：“求之不得，我們小公主今天這么美，終于有人把四月大媽媽和君君大媽媽統(tǒng)統(tǒng)比下去了，開心開心。”
秦四月糾正她：“比就比下去了，不許亂了輩分，我明明是萌萌的姐姐，對伐？萌萌妹妹？”
萌萌卻軟糯糯地對著林子君喊了一聲：“君君姐姐最好看了。”
桌上笑成一團。服務(wù)生取了一個兒童座椅過來，葉青笑著拒絕了：“就加個椅子好了，她不用兒童座椅。”
萌萌在唐方懷里探頭看了看周道寧，湊在她耳朵邊上嘀咕：“姆媽港了，等糖糖大媽媽幫周叔叔結(jié)婚，吾來做花童，就穿格條裙子好伐？”
周道寧耳朵尖，側(cè)頭看了萌萌一眼，難得露出了笑容：“蠻好。叔叔包只老度額紅包把儂。（叔叔包個大紅包給你）”
唐方嗔了他一眼，替萌萌重新點了份湯。
一餐飯因為有周道寧在，秦四月和林子君都收斂了不少，不該說的一句沒說。又因為多出了萌萌，話題大多圍著她轉(zhuǎn)，等上了甜點，一切都十分和諧。幾個人約好等同學(xué)會結(jié)束后再轉(zhuǎn)去唱K，順便歡送秦四月歸國。
說起唱歌，秦四月直截了當(dāng)?shù)嘏懦�了周道寧：“我們女人花聚會，你就別來了啊，就你這大冰山往那一坐，唐方都開不了嗓。”
周道寧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唐方見葉青頻頻低頭看手機，便提議早點散了。周道寧起身離座去買單。
“我和君君西西還要出去換幾家喝幾杯，不醉不歸，你們倆——”秦四月風(fēng)情萬種地?fù)芰藫荛L發(fā)，“重色輕友陪男人去了？”
唐方朝著周道寧的背影一抬下巴：“必須的。我男人比你好看。”
“呸！”秦四月塌下肩膀來，“哎喲，這頓飯吃得我難受得來，你男人反正和我一向格格不入，看在這頓飯這么貴的份上，我就不說他壞話了。還是那句話，自己挖的坑自己填，唐方你這么好色，以后食得咸魚抵得渴啊。”她目光幽幽一轉(zhuǎn)，捅了捅身邊的林子君壓低了聲音，“我跟你說，周道寧絕對活兒不好。”
林子君白了她一眼：“很多男人看著禁欲冷淡，床上說不定是野獸呢。”她拍開秦四月的魔爪，“不過糖啊，他那行業(yè)和我們這一行差不多，太緊張?zhí)�刺激，如果那方面有什么不正常也是正常的，需要特別強的刺激——哈哈哈哈。”
唐方捂住萌萌的耳朵瞪著她們：“注意場合啊。”
周道寧牽著唐方慢悠悠下了樓。唐方高高興興地捏他的手指頭：“謝謝周先生請我們吃大餐。”他還大大方方地向四月和子君說了抱歉，當(dāng)時四月的下巴快掉在桌上了。
“你高興就好。”周道寧笑，“我終于被愛屋及烏了嗎？看來討好女友首先需要討好女友的女友？”
唐方想了想：“不需要討好，討好太辛苦了。你和我們吃飯會不會覺得辛苦？”
“不會。”周道寧勾起嘴角，“有點無聊而已。”
“嗯，這次都是女人，我們嘰嘰喳喳你肯定會沒勁的，要不下次讓她們都帶自己的男人來——”唐方停了口，頓生唏噓。葉青可以帶老吳來，他和周道寧又能聊什么呢。王鳴偉和他熟悉，卻是個拋棄妻子的渣男，子君只有不穩(wěn)定的伴侶，四月的丈夫一直在美國。
高中時代五個人心心念將來要以家庭為交往單位，要把孩子們也從小帶在一起玩的設(shè)想，終究不過只是設(shè)想而已。能一起吃頓飯已經(jīng)這么不易。這世界上，像陳易生那樣和誰都能自來熟，聊什么都很有趣的人，實在太少了。
“唐方——”大堂里葉青迎面快步而來，手上牽著跌跌撞撞跟著的萌萌。
“青青？”唐方從感慨中醒悟過來。
四個人在角落里站定了。
“這兩天萌萌方便不方便跟著你？”葉青面色有點灰白，看了看周道寧，“我有急事要趕去杭州一趟，萌萌——我不能把她放到她爺爺奶奶那里，也不能放到我爸媽那里——現(xiàn)在說不清楚，你就幫我?guī)�兩天，五一中午我來接她。�?br />萌萌抱緊了她的大腿，輕輕抽噎起來，喊了好幾聲姆媽。
“出什么事了？”唐方抓住葉青，入手冰冰冷，“你說清楚，是不是老吳？”
葉青猛地抬起頭，又看了一眼周道寧，壓低了聲音：“現(xiàn)在我不好說。反正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你自己也當(dāng)心點，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別問了。幫我照顧兩天萌萌，我回來再跟你說。”
唐方呆了呆，陳易生說過的話涌入腦海，一片混亂。
“唐方，只有你能讓我放心。求你了。”葉青蹲下身抱起萌萌，親了好幾口，“乖，這兩天你跟著糖糖大媽媽，媽媽出差兩天，后天就接你回家。萌萌乖乖的，別鬧，別惹大媽媽生氣知道嗎？”
萌萌死命抱著她的脖子不放：“姆媽，寶寶錯了，儂覅生氣。吾錯了，吾回去就練琴……”
葉青胡亂親了她好幾口：“囡囡乖，囡囡沒做錯事體，媽媽沒生氣。真的。媽媽愛儂，媽媽親親。”
萌萌將信將疑地抬起頭，又扭過頭看看唐方，小臉上滿是眼淚：“吾要媽媽——”
周道寧眉頭微擰：“葉青，你如果需要幫忙，就把事情說出來，我和唐方肯定會幫你處理。律師也有，醫(yī)生也有，但你冷靜一點，不要這樣沒頭沒腦地把孩子丟給唐方。”
唐方趕緊解釋：“青青，我們?nèi)タХ劝勺�下來說好不好？你情緒不穩(wěn)定，這樣大晚上開車，我們也不放心——”
葉青失望地看看唐方，又防備地看向周道寧搖搖頭：“你什么意思？我為什么要看醫(yī)生？我又沒病！算了，沒事了，我自己也行。”
她霍地轉(zhuǎn)身就走，唐方急得幾步追上去：“青青你瘋了？你難道帶著萌萌去杭州？！”
“不用你管，反正不關(guān)你們的事。”葉青掙開她，幾乎是撒腿跑了起來，長裙上的皺褶翻滾，越來越黯淡。
唐方也跑了起來：“你別跑！我?guī)湍銕�萌萌！葉青你站住！把萌萌給我！”
葉青猛地剎住腳，和唐方撞了個滿懷。
唐方一頭的汗接過大哭中的萌萌：“你怎么辦？你到底去做什么？是不是老吳的事你說一聲。”
“是我自己的事。”葉青搖搖頭，俯身在萌萌臉上親了親，“乖，儂勿是最最歡喜糖糖大媽媽格嗎？好好交，后捏（后天），姆媽來接儂，囡囡乖伐？”
萌萌拼命點頭：“囡囡乖額乖額——”
看著大紅跑車漸漸消失在擁擠的車流中，萌萌死死抱住唐方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哭得唐方心都碎了。
“萌萌，冰淇淋切伐？”周道寧柔聲問。
萌萌看也不看他，埋在唐方脖子邊，邊哭邊搖頭。
“蛋糕切伐？”
還是哭著搖頭。
“巧克力切伐？”
依然還是哭著搖頭。
周道寧靜靜看著小人兒一抽一抽的背，微微擰了擰眉，有點無可奈何。唐方是他印象中唯一的“孩童”，十歲初見的時候，她軟糯糯地喊他哥哥，眨巴著大眼睛遞給他一個蛋筒，認(rèn)真地告訴他可好吃了。他吃完了她還在溫柔地小心翼翼地舔啊舔，結(jié)果冰淇淋啪嗒掉地上，她哭得很傷心，但外婆哄了她兩句，她雖然還不開心，也就不再哭了，讓拍照也配合站好拍照，乖巧，有點小脾氣但說得通，有禮貌。但萌萌哭了一個小時還沒有停下來的跡象，周道寧已覺得頭都脹得隱隱發(fā)疼，商務(wù)談判四十八小時不休息，他絕對可以精神奕奕毫不疲倦甚至越戰(zhàn)越勇，但小女孩的哭聲卻似魔音催命。
唐方卻一直在溫柔地拍著哄著，馬尾的發(fā)梢都被小人兒哭濕了一截，衣服上更是涕淚縱橫，加上從酒店到星河灣一路都是她抱在手里，滿頭滿臉背上都是汗。
周道寧輕輕拍了拍萌萌的小手：“萌萌乖，叔叔來抱一會兒，或者你下來自己坐一會兒，讓大媽媽去換件衣服喝口水好不好？”
萌萌猛地躲到唐方另一側(cè)肩膀上，號啕大哭起來：“覅！吾覅！大媽媽大媽媽——”
“好好好。”唐方顛了顛她，親了親萌萌濕乎乎的小腦袋，“覅叔叔，糖糖大媽媽抱，萌萌不怕。”
她能感受孩子害怕到了極點的情緒，不安，完全失控，只能靠哭泣來發(fā)泄。唐方轉(zhuǎn)頭安慰臉色僵硬的周道寧：“小孩子都是這樣的，沒事。要不你先洗澡休息？一早就飛回來你肯定也累壞了——對不起。”
周道寧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把客房收拾了出來，回到客廳里，唐方還抱著孩子走來走去，輕聲哄著，萌萌一抽一抽的，咬著自己的小手，總算是慢慢平靜下來了。
“萌萌你看，大媽媽抱了你一個半小時了，很累的，讓她休息一下好嗎？你坐到沙發(fā)上去。”周道寧溫和地給了一個笑容。
萌萌瞥了他一眼，死死抱緊了唐方，扁著嘴哼唧了兩聲，又哇地哭了起來。
唐方嘆了口氣：“你去超市給萌萌買點日用品好不好？小牙刷小毛巾，其他的明天我再去買。”
周道寧皺著眉站到萌萌面前：“好了，萌萌，別哭了，你不是答應(yīng)你媽媽會很乖的不鬧的嗎？”
哭聲驟然響亮起來，萌萌直起小身子，哭得聲嘶力竭又捏著小拳頭去堵自己的嘴：“吾乖額！吾沒鬧！萌萌勿哭了——勿哭了——”
周道寧傻了眼。再老奸巨猾的奸商，老謀深算的政客，他也能泰然面對游刃有余，然而這個小女孩卻令他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唐方讓開兩步，對他搖搖頭，示意他別再開口。對于萌萌來說，周道寧是個完全陌生的叔叔，被他用這種口氣教訓(xùn)，肯定會反彈，何況這種話又是葉青最常教訓(xùn)孩子的，簡直在萌萌心上戳了一刀。
看著唐方心疼地哄著萌萌進了客房。周道寧意識到自己面臨的不是三天甜蜜的兩人世界，而是隨時毀天滅地的三人恐怖世界，他必須找時間和唐方認(rèn)真談?wù)劇?br />周道寧從超市回來，推開客房的門，床上床罩掀開了一角，兩個枕頭排排放，上面還有點壓痕，人卻不在。
“唐方——”
“回來啦？我們在你房間的浴室里洗澡呢。”唐方的聲音隔了幾道門傳了出來。
周道寧把小牙刷牙膏小杯子毛巾還有嬰兒洗浴護理用品放到客廳衛(wèi)生間里，聽到隱約傳來的笑聲和尖叫，不由得松了一口氣，抬頭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眉頭終于松開了。
唐方說得沒錯，她喜歡孩子，而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孩子，隨時都會失控而且根本無法溝通的惡魔，變不變回天使根本由不得他，就算變回了天使，做惡魔時給人帶來的折磨也是永遠補不回來的。
松開的眉頭又輕輕皺了起來，周道寧伸手撫平眉間淡淡的皺紋。
浴室里滿地水漬，浴缸里滿是泡泡，只穿了T恤的唐方正跪在地巾上手忙腳亂地給萌萌洗頭，萌萌手里拿著一個杯子，不停地舀水往外潑：“落雨啦，落雨啦——大媽媽淋濕啦。”
“對勿起哦——”唐方百忙中回過頭來打招呼，很是歉然，玩水能讓萌萌開心，她也顧不得許多了，“你今天用客衛(wèi)吧，我會弄清爽的。”
周道寧低頭看著自己腳上慢慢濕掉的拖鞋，赤腳走到洗手臺邊的儲物柜，打開最下面的柜子，挪開六卷卷筒紙。
唐方看見露出來的保險柜門嚇了一跳，趕緊按住萌萌的手：“等下萌萌，乖，外面發(fā)大水啦，要等等再落雨，要不然莊稼會淹壞嘍。”
周道寧檢查了保險柜，好在電路都完好無損。他關(guān)上柜門，又把幾條大浴巾都取下來扔在地上吸水，默默退了出去。
“叔叔兇吾了，伊摜么子了！（叔叔兇我了，他扔?xùn)|西了）大媽媽，吾剛剛沒哭啊——”奶聲奶氣的控訴夾雜在哭聲里清晰地傳了出來。
唐方耐心地哄著，周道寧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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