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shí)我是個沒用的人。”葉青的目光散漫，落在窗外，“活著也沒什么意思，真的。”
唐方的心被揪得發(fā)疼，哽咽著說不出話。遠(yuǎn)處繽紛熱鬧的波斯菊，半空中有孤單的雀鳥掠過，深深淺淺的綠從地上蔓延到樹上，夕陽給跑動的男人和孩子身上灑了一層淡淡的金，變得像九十年代的美國電影，有種暖光的模糊，很遙遠(yuǎn)又很虛幻。
十幾年前，在202的八角窗前，春雨綿綿中，葉青曾說過同樣的話，起因已經(jīng)模糊不清，大約是又挨她姆媽罵了。唐方記得自己當(dāng)時絮絮叨叨了半個小時，鼓勵激將安慰開導(dǎo)，像無頭蒼蠅一樣，最后兩個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場，很快葉青恢復(fù)如常，事情漸漸淡去。
同樣是婚姻的難關(guān)，誰也不會懷疑沈西瑜能安然渡過，但對于葉青來說，太難了。
葉青的聲音也很遙遠(yuǎn)飄忽：“唐方你說我是不是神經(jīng)病？我要是就當(dāng)不知道，老吳也不會要離吧？說不定一直騙到我死，也蠻浪漫的。要么等萌萌再大一點(diǎn)，讀中學(xué)了也行啊。”
“我就是不相信。”葉青干笑了兩聲，“你說一個人對你那么好，掏心掏肺的好，要什么都給你，怎么會說變就變？從來沒哪個人像老吳那樣對我好過——”
“葉青？”唐方輕輕側(cè)過頭，寧可她大哭大鬧甚至拉著老吳罵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
葉青卻一動不動：“我都跪著求他了，萌萌這么小，不能沒有爸爸。我求他回來，跟他保證以后再也不給我家里錢了，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改——”她慢慢轉(zhuǎn)過頭，有點(diǎn)疑惑地問唐方，“他怎么還是一定要離婚呢？他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一輩子對我好的，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呢？”
“葉青！”唐方紅了眼眶，“你跟老吳再好好談?wù)劊瑢?shí)在不行離就離，你有手有腳有文憑，三十歲還不到呢，你別鉆牛角尖，別死心眼。你還有萌萌，還有我們呢，我們會幫你的！”
葉青木然看向窗外，聲音了無生氣，慢悠悠地像在說和她完全無關(guān)的事：“他說萌萌肯定歸他。我生的女兒怎么就得歸他？唐方你知道的，生萌萌疼了我七十個小時，最后還是挨了一刀剖出來的。刀口開得長，肚子上的刀疤是歪的，跟蟲子一樣，皮永遠(yuǎn)皺著，多少精油都不管用。萌萌從生下來一直都是我在照顧的，這么多年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怕她喘不上氣，怕她蹬被子，怕她滾下床。學(xué)什么都是我送我接，公文數(shù)學(xué)思維訓(xùn)練，什么題都是我陪著她一條一條地做，為了陪她練琴，我自己學(xué)會看五線譜。憑什么呢？他還說我會害了萌萌。我要是連萌萌都沒了還怎么活？”
唐方急了，想要把葉青搖醒：“那你就和他爭啊！有君君在你怕什么？他是過錯方，還有萌萌跟你親——”
葉青笑得比哭還難看：“他說我連工作都沒有，又是抑郁癥患者，怎么判法院也不會把萌萌給我的。他去年肯定是故意帶我去醫(yī)院的，我就是睡不著而已，怎么變成抑郁癥了？我要是抑郁癥還會笑會吃飯嗎？他怎么變得這么壞這么狠這么惡毒呢……”
唐方一呆：“他帶你去哪個醫(yī)院看的？”
“華山醫(yī)院。”
“醫(yī)生確診了？”
“我還真信了。”葉青面上抽搐了一下，“我還一直在吃藥。”
花園里急急忙忙進(jìn)來幾個人，直奔著老吳去了。
葉青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你看，他把我家里人叫來了。”
葉青的父母和弟弟很快和老吳回到了102，看見開門的唐方，都愣了愣。唐方只淡淡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不指望他們能說出什么好話來，連水也沒給他們倒，退到了中島臺邊上。
葉青雙手抱臂，靠在窗臺上，頭也不回，默默看著花園里騎在陳易生肩上飛紙陀螺的女兒。她大概是玩瘋了，壓根沒留意外公外婆舅舅的到來。
“葉青！”葉青的姆媽連名帶姓地喝了一聲，“儂過來，幫小吳好好交道歉！儂啊是有毛病啊？跑去杭州發(fā)撒神經(jīng)？”
她一把揪住葉青的胳膊往老吳面前拽，手上的勞力士手表鉆石熠熠生輝。
葉青的弟弟十年大概胖了八十斤，二十幾歲的人穿成四十歲，愛馬仕皮帶箍在胸下，笑嘻嘻地遞香煙給老吳：“姐夫，來，呼根香煙。儂就覅生氣了，該罵就罵，該打就打。離婚就算了。吾阿姐有毛病格額，腦子不大正常，萬一跳樓了哪能辦？儂啊有責(zé)任格對伐？”
葉家姆媽把葉青推倒在老吳身邊：“男寧勒外頭多少辛苦，儂勿好好照顧小吳，還瞎七搭八撒事體！腦子昏忒了。快點(diǎn)認(rèn)錯！”
葉青看著地板，一臉木然。
老吳看了一眼葉青：“該說的我在杭州都說清楚了。請你們幾位來，是讓你們勸勸葉青，早點(diǎn)把手續(xù)辦了，贍養(yǎng)費(fèi)我不會少給。萌萌姓吳，是我吳家人，肯定是跟我的。”
葉青只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葉青的弟弟尷尬地收回?zé)煟骸敖惴騼z格就勿對了。吾阿姐跟牢儂七八年了，儂現(xiàn)在外頭有了寧，打發(fā)叫花子一樣打發(fā)伊，兩百萬買斷八年？阿拉屋里是勿肯額。”
老吳氣定神閑：“我沒要你們同意，就通知你們一聲。葉青精神不穩(wěn)定，你們接她回去好好照顧她。”
葉青猛然轉(zhuǎn)頭死死盯著老吳，喘著氣：“我沒病！我沒毛病！”
老吳皺了皺眉，搖搖頭：“你們都看到了。”
葉青姆媽忽地一巴掌掄下去，打在葉青后腦上：“沒毛病儂哪能幫老公港閑話啊？儂沒毛病撒寧有毛病？男寧外頭有寧關(guān)儂撒事體？搪得牢伐？覅面孔格女寧撲上，儂又勿切虧，隨便伊去好了，儂好好交做吳太太會得西伐？（沒毛病你怎么跟老公說話的？你沒病誰有病？男人在外面有人關(guān)你什么事？擋得住嗎？不要臉的女人撲上來，你又不吃虧，隨便她們好了，你好好地做吳太太會死嗎？）”
老吳卻沉下臉伸手擋住葉家姆媽又掄下來的手掌，尷尬地看了看已經(jīng)沖過來的唐方：“萌萌外婆，你這是干什么？”
唐方手一伸，就把葉青從他們中間拉了出來：“用不著你們操心，葉青留在我家就行。你們請回吧。”她冷冷地看向老吳，“不就是要離婚嗎？光明正大提就是，耍這些下作手段對自己老婆，有意思嗎？你求婚的時候那些話都是放屁對吧？”
老吳不知怎么，在大義凜然的唐方跟前矮了一截子，嘴巴翕了翕，沒吭聲。
“咦！”葉家姆媽聲音響了起來，“阿拉屋里廂額事體，外人插嘴算什么？”她轉(zhuǎn)頭朝老吳用普通話解釋，“小吳啊，阿拉青青膽子最小了，都是被她這種朋友帶壞了！她怎么可能弄壞你的車玻璃？啊？葉青你給姆媽過來！”
葉青的父親進(jìn)來就沒說過話，這時突然開了口：“小吳，既然你把我們叫過來，大家就說清楚。你要離婚我們也沒辦法，但是夫妻財產(chǎn)要算清楚的。我們家辛辛苦苦養(yǎng)了個女兒，還是復(fù)旦的高才生，在你吳家這么多年，給你生了萌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吧。房子車子鈔票，都要算清楚。現(xiàn)在葉青要是離婚了，三十歲的女人還能找什么人？我們家里也沒她住的地方。”
唐方只覺得匪夷所思，剛要發(fā)飆，身后的葉青卻沖了出來。
“吾沒爺娘！沒阿弟！滾——”她抓著葉家姆媽和弟弟就往大門口推，“吾幫哪一點(diǎn)關(guān)系啊沒！滾！滾出去！格是糖糖屋里——（我跟你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
葉家姆媽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出去老遠(yuǎn)，一臉驚悚：“儂還真是發(fā)神經(jīng)病了！”
葉青的弟弟回頭朝著老吳喊：“姐夫啊，吾阿姐是精神病，儂應(yīng)該養(yǎng)伊一輩子——”
葉青劈頭蓋臉地打下去，又踹了他好幾腳：“儂只神經(jīng)病！滾，滾出去！”
一團(tuán)混亂中，陳易生抱著萌萌和鐘曉峰周道寧回來了。
屋子里靜了靜，爆發(fā)出萌萌的號啕大哭。
葉青和萌萌在窗臺邊席地而坐，抱頭痛哭著。葉家三個人被陳易生和鐘曉峰呼喝著趕出了門。
陳易生回到102，手上還拿著趕人的高爾夫球棍，一臉嫌棄：“長得這么丑還敢坐我的沙發(fā)！”
周道寧問了問唐方事情始末，皺了皺眉：“你把葉青留在這里住？”
“嗯，她肯定不能回南橋去，她娘家人你也看見了，惡心得要死。”唐方厭惡地看了老吳一眼，又看看葉青母女倆，“還好，她現(xiàn)在哭出來就好了。”明天的同學(xué)會，葉青是肯定不會參加了，但是怎么才能把萌萌留在葉青身邊還是個問題。有萌萌在，至少葉青不可能胡思亂想出事。
“你帶葉青住到星河灣去吧。”周道寧提議，“202實(shí)在太小了，也不方便。我臨時有事要提前飛美國，剛訂了明天的機(jī)票。”
“啊？”唐方傻了眼，“你——明天同學(xué)會去不成了？”
周道寧看著葉青：“你們還去嗎？”
“我還不知道，你沒事吧？”唐方關(guān)心地問，“是工作上出事了？要緊嗎？”
“有點(diǎn)棘手。沒事的，你別擔(dān)心。”周道寧有點(diǎn)不安，“就是你姆媽那里不太好交待。我剛給她打了電話，她有點(diǎn)生氣，你再幫我美言幾句。我盡量早點(diǎn)回來。”
唐方去跟葉青說了周道寧的提議，萌萌卻大聲說不要，葉青似乎也終于回過神來，看了看周道寧搖頭說：“不用麻煩你們了，我訂個市里的酒店就行。”
“我不要住酒店，我要回家！”萌萌委屈地抱住她的脖子，“爸爸呢？爸爸！”
葉青低聲問她：“媽媽不回去住，萌萌你跟媽媽還是爸爸？”
“葉青？”唐方心里一疼，這樣的話對孩子說未免太殘酷了。
萌萌呆呆地看著葉青片刻，忽地從她懷里掙脫了，跑去拉老吳：“爸爸儂來啊，爸爸儂來啊。”
“媽媽，儂覅生爸爸氣了好伐？”萌萌一手拉著老吳，一手去拉葉青的手，“你們拉拉手就和好了。”
兩只手上下交疊著，中間虛虛還留著一條縫。
老吳壓低了聲音：“這么多朋友看著，先一起回去再說吧。難看伐？”
葉青猛然用力縮回手，看向萌萌：“爸爸不要媽媽了，要跟媽媽離婚。萌萌你要媽媽還是爸爸？只能選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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