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一鍋粥(四)
“周道寧,你把車開到弄堂口等著!
“老吳,你帶上萌萌先去華東醫院急診室掛號,這是葉青的身份證。”林子君把葉青的錢包直接兜了個底朝天,零星硬幣滾落在中島臺上。
102的門開了又關。
林子君抬眼看了看鐘曉峰:“麻煩你背上葉青上周道寧的車。還有葉青——儂覅開口,吾會摒勿牢打儂,除忒糖糖格種戇度,儂還敢麻煩撒寧賴牢撒寧?(葉青你別開口,我會忍不住打你,除了糖糖這樣的蠢人,你還敢麻煩誰賴住誰?)”
葉青真沒敢開口,順從地上了鐘曉峰的背。
“還有儂——”林子君轉頭朝眨巴著眼睛一個勁對著唐方賣慘的陳易生喊,“陳易生,走了,你跟著我和唐方,坐我的車走。”
陳易生舉起自己的手:“我是傷員!”還是傷得最重的那個!
林子君嫌棄地低頭把臺面上的東西一股腦塞回葉青的包里:“死不了,自己跟上。唐方扶他一把!
唐方背上葉青和自己的包,扶住陳易生的傷手,小聲問:“要不要告訴你爸媽?”
陳易生頭搖得像撥浪鼓:“這點小傷,千萬別!”
102的門咣地合上了。
“唐方你給趙士衡打電話,讓他趕緊找他媽幫忙。五一節醫院里估計只有值班的小醫生!标愐咨_下不快嘴上快:“你快撥,我來說。放心,你不是說這次要帶葉青去好好檢查?索性讓他媽媽多喊幾個醫生。還要哪些科室的?”
林子君見唐方還有點猶豫,捅了捅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趙老太太能在醫院住這么多年,立升結棍額,儂快打!
五星紅旗一路懸掛,節日氛圍濃厚。延安高架下的藍色光帶給夜色中的上海圍上了一條時髦的腰帶。從醫院的窗口看出去,都市夜景又美又迷離。
“葉青的家屬是哪位?”護士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來,不溫柔也不冷漠,例行公事。
“我是她老公。”老吳抱著萌萌站了起來。
唐方和林子君也走了過去:“葉青是阿拉阿妹!
醫生辦公室的門開了,趙士衡扶著身穿病號服面無表情的王意琳走了出來。
陳易生自覺地站了起來,笑著揮揮自己包扎好的粽子手:“王阿姨儂好!
王意琳視線落在他手上,神情柔和下來:“嗯,替我向你爸爸問好!彼碱^輕皺,換了上海話,“覅叫阿姨,難聽色了。”
陳易生吐了吐舌頭,應了一聲,心想林子君喊她趙老太太豈不該被她掐死。
唐方看不出趙士衡的姆媽哪里可怕,看起來只有五十出頭的王女士,長年不見陽光格外白皙,言行舉止透出長年養尊處優后的優越,見她視線掃過來,唐方輕輕點了點頭彎了彎腰表示感謝。多虧這位夫人出面,外科的主任醫師特地趕回醫院,連著婦科內分泌科好幾位專家都來給葉青會診。叫一個也是叫,叫十個也是叫,不叫白不叫叫了不白叫。她輕描淡寫對趙士衡說的話,讓林子君感慨了很久,猜測趙士衡家老頭子能安然出來還待遇這么好,誰知道風云變幻大王旗,上頭又有了什么新動向。
“病房要查房了,小趙送你姆媽上去,當心點。”一位戴眼鏡的老醫生笑著叮囑,“不要走樓梯,阿琳你膝蓋有炎癥,還是耐心等等電梯好!
趙士衡忙不迭地感謝:“今天麻煩李伯伯了,謝謝謝謝,真不好意思!
“這有什么!崩钪魅闻牧伺内w士衡的肩膀,“上次給你介紹的小袁,加了微信怎么不約人家小姑娘出來吃吃飯看看電影?”
趙士衡有點狼狽地低下頭:“工作太忙了——”
王意琳鼻子里哼了一聲,扶著小趙公公的手,穿過人群,往電梯間去了。
唐方和林子君留意到她雖然穿著病號服,卻沒穿病房里統一的拖鞋,一雙香奈兒的山茶花低跟皮鞋輕輕敲打在地面上,很有節奏感,腦后的發量濃密,燙卷的曲線十分豐滿。
老吳把萌萌交給唐方,跟著李主任進了醫生辦公室。
陳易生在護士臺和幾個護士聊得十分投機,不一會兒拿著幾根棒棒糖回來,讓唐方給他剝糖紙。
唐方把懷里的萌萌放好,給他剝糖紙。
“謝謝了!
“客氣什么!
陳易生接過棒棒糖問萌萌:“我們一起吃?你一根我一根?”
一直不作聲的萌萌抬起大眼,警惕地看著陳易生。唐方剛要回絕他,萌萌卻伸出小手:“我要綠的那個!
周道寧買了咖啡和三明治上來,見林子君和鐘曉峰在安全通道樓梯口抽煙,不知道在說什么。陳易生和唐方坐在外面椅子上說話,萌萌專心致志地吃著糖,看見他就猛地轉過頭躲進唐方懷里。
“吃點東西!敝艿缹幇褨|西放下,拿了杯冰美式給唐方,“趙士衡呢?”
“謝謝,送他媽媽回病房去了。”唐方接過咖啡,聲音客氣又疏離,“你明天的航班,早點回去休息吧。葉青應該沒事了!
陳易生毫不客氣地翻起袋子,挑了個火腿雞蛋三明治出來:“咿?你們明天不是同學會嗎?周道寧不去了?你們同學會是AA制還是有大款買單的?”
周道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萌萌,抿了口咖啡,沒作聲。葉青如果真的自殺,依唐方這犟驢脾氣,他恐怕怎么也拉不回來了。所幸一個連“不”都說不出口的人,也絕沒勇氣了結自己的生命。
“我不吃了。”萌萌把嘴里的糖拿了出來,看著唐方,“大媽媽,我要去看媽媽。”她扭頭瞄了一眼周道寧:“我要跟我媽媽在一起。我會照顧她,給她倒水吃藥,我還會用電飯鍋煮粥,媽媽說生病了只能喝粥,可以吃一點肉松。我還會講故事給她聽,她睡著了我也不走開,會一直看著她陪著她!”
唐方眼睛一酸,輕輕吻了吻她的頭頂:“我們萌萌真是個小棉襖,怎么這么能干這么貼心呢?還這么會照顧媽媽,你真了不起!
萌萌抱住她:“因為每次我生病了媽媽也是這么照顧我的。爸爸不要她我要她!彼置榱艘谎壑艿缹帯
周道寧吸了口氣,站了起來。七歲的孩子這是記恨自己讓她跟爸爸呢。
辦公室的門嘭地開了,老吳直沖過來,對著周道寧就是一拳。萌萌尖叫起來,樓層里亂成一團。
“葉青是我老婆,是我老婆!關你什么事!”老吳紅著眼又是一拳,打在周道寧的手臂上。
“她有沒有資格活下去關你什么事!要你說?”老吳瘋了一樣毫無章法地雙手掄上,“老子賺的錢就是給老婆女兒用的,她愛給誰給誰,愛怎么花怎么花!什么吸血什么水蛭,你胡說八道什么?你懂個屁!你要是害她了我跟你拼命,你要逼死她是不是——”
唐方一把將萌萌放到陳易生懷里,沖上去用力推開老吳:“你才懂個屁!滾!”
周圍的醫生護士過來隔開他們:“家屬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周道寧摸了摸火辣辣的唇邊,嘴里一絲血腥氣,可看著擋在自己身前像老母雞護小雞似的唐方,卻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醫生說了,葉青根本就是自殺未遂!被你刺激的!就是你!”老吳在鐘曉峰雙手鉗制下,還企圖伸腿去踢周道寧。
寬敞的樓梯上周道寧雙手抱臂,居高臨下冷冷地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小男人,不屑和他爭辯。
唐方一腳踢在老吳小腿上:“放屁!外面有人的是你,要和她離婚的是你,要帶走女兒的也是你,嫌棄她娘家人的也是你,說她有病的人還是你,逼她走死路是別人嗎?明明就是你,你敢做倒不敢認,怕了?心虛了?”
老吳臉紅脖子粗地喘著氣,不看唐方只瞪著上兩層樓梯上的周道寧:“不關你們的事!唐方你不是葉青好朋友嗎?你還罵她!你們不罵她她就不會自殺!我沒有逼她,我明明跟她說得好好的,離了婚她還是萌萌媽媽,也能住在現在的房子里,阿姨一樣用,給她兩百萬養著她——”
唐方心里涌上一陣荒謬的感覺,似乎曾經聽說過同樣的事……
林子君冷笑著拉開唐方:“吳老板是篤定外頭能生兒子,所以要我們青青騰出位置來?然后你還能時不時回頭找她,也不用再給她一分錢了,齊人之福皆大歡喜?”
老吳翕了翕嘴唇,卻沒開口,臉上有了幾分愧色,終于還是用力掙開鐘曉峰,抬起頭反問:“你們還要我怎么樣?我對她不好嗎?天底下你們隨便找人來比一比,有我這么好的老公嗎?她要什么我給什么,她不想跟我媽住,我媽就去跟我姐住,她要給她弟弟買房子我就給她買房子,她要開店就開店,要買唐方你的小籠包就買。我哪一樣沒依她?她至于鬧成這樣嗎?跟蹤我,跑去杭州那樣鬧,那么多人看著,我臉往哪里放?”
“原來你還要臉啊。”唐方詫異不已,“你外面沒人?你家沒要葉青生兒子?沒嫌她生不出兒子?你媽你姐沒對她冷暴力?吳老板你覺得給錢就是對她好?萌萌從小到大哪次生病看見過你?葉青抱著小孩一個人掛號門診付費檢查再去門診再付費再拿藥,你去哪里了?你開過一次家長會嗎?”
“你懂什么?”老吳搖搖頭,“我們男人在外面有多忙有多累你們根本不懂,真是!葉青就只要忙孩子一件事,人家又上班又帶孩子的女人多的是——”
林子君哈了一聲:“是,天底下就你們男人苦男人累賺點錢養活全家了不起,那你覺得葉青做得不夠好,有錯有問題,你可以跟她談啊,但你要找別人生兒子你得提前說吧,你耗著我們葉青干嘛?她好歹也是名牌大學高才生,犯不著在你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出來大把有錢有臉的人追,你犯得著這么折磨她算計她最后一腳踢開她?”
“我沒怎么她!葉青她是有病,還總不肯吃藥,醫生說了就算能懷上孩子也保不住。她那種精神上的病,說不定會遺傳,我還要帶萌萌去好好檢查……”老吳喃喃地辯解著。
唐方握緊雙拳:“葉青說過了,她一分錢不要,就要萌萌!
老吳搖頭:“萌萌姓吳,是我女兒,不能跟她。我媽和我姐會照顧好她的。”
“我不要!我要媽媽!”上層樓上傳來萌萌尖厲的聲音。
陳易生有點狼狽地按住背上的萌萌,他實在是爬不動樓了才下來的。
“阿奶說媽媽壞話!”萌萌帶著哭腔喊,“嬢嬢也不喜歡我,每次都把我的東西給表哥!爸爸,我要媽媽,我不要去國外上小學不要住到宿舍里!我不要去國外玩,我要做作業要學琴我要媽媽!”
“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萌萌?”唐方連發怒都不屑,每個要享齊人之福的渣男都覺得自己這么做已經仁盡義至了,打發走前妻還要關進籠子里,生下兒子后,礙眼的打發去國外讀書。幾十年前有方少樸,社會進步這么多年,眼前又來一個。
老吳掙開鐘曉峰:“我給萌萌找的是英國最好的女校,你們懂什么?這叫一步到位。萌萌——萌萌,來,爸爸抱——”
葉青還沒出來,唐方疲憊地坐在樓梯上,靠著林子君肩膀閉著眼休息。遠遠地不知道在哪一層樓,傳來萌萌隱隱約約的哭聲。
趙士衡收拾了咖啡和三明治出來,見他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在樓梯上,嘆了口氣,把咖啡分發到他們手上,坐在了唐方身后,咳嗽了幾聲。
唐方回過頭:“今天謝謝你了。給阿姨添麻煩了。”
趙士衡想了想:“我陪在里面聽了一些。唐方,我說了你別生氣,其實有些話還是要看場合看人的。”
唐方一愣,斜靠在了墻上側過身對著趙士衡點了點頭:“沒事,我今天也是昏頭了,是不該那樣說話!彼拇_不該那樣跟萌萌說。
趙士衡卻看向最下面的陳易生:“你朋友跟我以前挺像的,易生那時候和你一樣,也總是罵我,他罵得很兇?擅看挝艺嬉罎⒌臅r候,他從來不罵我。我也說不清楚,但就是知道他哪怕隨便罵一句,趙士衡這個人應該就不在了。”
陳易生抬起頭,嘴上還帶著奶酪痕跡:“我沒罵你?不現實啊——”
趙士衡笑了笑,把腳邊的紙袋子放到唐方和林子君中間:“我爸出事后,學校給我發了退學通知,我媽就罵我是個沒用的廢人,從小到大都不像他們,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活著也給她添堵。我在未名湖邊坐了一天一夜,易生從上海沖到我學校,揪著我讓我請他去簋街吃麻小,吃完麻小去北電,找那個叫什么來著的女演員一起去了南鑼鼓巷的酒吧喝酒,半夜拉著我跳到后海里游泳!
陳易生在眾人的目光下嘴巴張得更大了:“趙士衡——難道你那時候是想跳湖自殺?”
“我被他按在后海里喝了一肚子水。”趙士衡舉起咖啡敬陳易生,“太難受了,喉嚨疼了好幾天,后怕。我記得第二天陳伯伯就來學校了對吧?又拿皮帶抽了你一頓?”
陳易生瞪圓了眼:“咿,趙士衡你反了是不是?!”
“后來在美國,我女朋友和季柏那事,也是易生跑來美國找我的!壁w士衡嘆了口氣,“其實從我幫季柏開始他就一直在罵我,我被趕出自己公寓的時候他還罵我活該,打國際長途罵了我二十七分鐘。”
林子君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天底下有老吳那樣恬不知恥的男人,卻也有趙士衡這樣窩囊憋屈的,還有陳易生這樣幫人都不愿意明著幫的。
“他是在地鐵里找到我的!壁w士衡平靜地說,“他興高采烈地要我陪他去自駕一號公路。我就去了!
唐方低頭喝了好幾口咖啡,大概明白了趙士衡為什么任由陳易生呼來喝去。不知怎么又想起方少樸來,她的文字真的打消了他消極的念頭嗎?人生是有多苦,才能讓他們不想再繼續下去……
“誰都知道,比起很多人,其實我們都算過得好的?扇丝傆袚尾蛔〉臅r候,誰也不知道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壁w士衡吸了口氣,“你朋友是中度抑郁,還是盡量溫和一點開導她陪著她吧!彼猿暗卣f,“對于我們這種已經知道自己很差勁的人來說,其實很想靠近太陽!
“罵葉青的人是我,不是唐方!敝艿缹幷酒鹕韥恚D身把手里的空杯子放入唐方腳邊的紙袋。
趙士衡一愣,尷尬得不知所措:“道寧?”
周道寧深深地看著唐方:“我先走了。再見。”
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唐方模糊了淚眼,看著趙士衡匆匆追了下去。那句“你也沒錯”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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