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姨，今年你兒子回來陪你過年伐？”

        吳小花聽見有人喊自己，停下來對著路過的女人笑著搖頭：“不，他在城里過年呢，不回來。”

        “這樣啊，兒子大了是比較不戀家，花姨你注意安全啊。”

        “欸。”

        吳小花勉強笑笑，繼續(xù)推著自己的攤車往回走。

        她在這個小鎮(zhèn)過了大半輩子，從來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樣，也不會有人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曾經(jīng)，吳小花以為自己有離開的機會，可惜，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

        過了年后她就五十歲了，人人都喊她花姨，可實際上她長得比六十多歲的人還老，大半輩子被人當(dāng)牛馬似的使喚，都不知道，好好為自己活是什么滋味。

        九歲那年，父母用家里沒錢為由哄著她輟學(xué)，開始跟著母親到處□□工，賺了的錢卻沒有一分錢進自己的口袋。

        她的老師說，你可以等一等，不管怎么說，小學(xué)初中還是要讀完的，老師給你留著名額，一定要回來繼續(xù)念書。

        人不念書，就沒有出路。

        吳小花拼了命地干活，錢卻都被母親用這樣那樣的理由騙走，她小時候多天真啊，別人要，她就給，以為那是家人。

        這么熬著到了十八歲，她熬著太難了，人不高，有過勞肥，還沒弄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成了這樣，一覺睡醒就被嫁到了另外的人家。

        她其實不想結(jié)婚，可她真的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因為操勞，例假都還沒來過，就被男人拉上了床，然后，她賺的錢突然成了這個男人的。

        如果給不出錢，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家人，誰都可以打罵她。

        大家都是人，為什么她要過這樣的生活？

        吳小花想不明白，她沒文化，很多事情別人怎么告訴她的，她就認為是怎么樣的，包括這些人定下的、不人道的“規(guī)矩”。

        十八歲，吳小花懷孕了，這家人依舊打罵著她，說一旦生的是個女兒，就把她弄死。

        當(dāng)時吳小花才十八歲，很多十八歲的人還是孩子，她卻在懷孕的同時打工養(yǎng)自己的婆家一家人。

        沒有人告訴吳小花，她完全可以逃離這個家，不必因為他們一句弄死你就不敢逃跑。

        之后，她生下一個兒子。

        不知道為什么，她在生下兒子之后，世界突然就變成了只有她兒子，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了兒子付出一切。

        吳小花為了兒子，抗下了婆家的所有刁難，無論錢被搶了多少，她都拼命干，就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好好長大。

        直到，她二十歲，忽然有一戶有錢人家找了過來。

        他們說，其實她才是他們的女兒，但是，他們跟那個養(yǎng)女有了感情，他們愿意給吳小花跟吳小花父母一筆足夠他們活一輩子的錢，然后，帶走那個優(yōu)秀的女兒。

        吳小花當(dāng)時并不知道他們怎么跟自己的養(yǎng)父母說的，她滿心里只有那句“一筆足夠你們活一輩子的錢”。

        她知道這兩個光鮮亮麗的人眼中對她只有看不起，可是，她真的需要錢啊，她需要一筆能養(yǎng)活自己兒子的錢，所以，她同意了。

        過了五六年，那個養(yǎng)女回來找到她，讓她別教唆自己的養(yǎng)父母問她要錢，這時候吳小花才知道，她的養(yǎng)父母從來沒放棄過爭取那個漂亮又未來可期的親女兒。

        那是吳小花的二十六歲，本該在最好的年紀(jì)，卻被對方襯托得仿佛低人一等。

        吳小花透過奶茶店的玻璃門，看到兩人的倒影。

        對方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身上的氣質(zhì)能壓這店里所有人一頭，談吐與教養(yǎng)跟她這種在泥里摸爬滾打的人完全不一樣。

        她的二十六歲，只有干不完的活、干不完的家務(wù)，還有愈發(fā)難教的兒子，而且，她為了工作，曬得又黑又丑，為了能干活，吃得很多，過勞肥，體重一百四十斤。

        一個不到一米六的女性一百四十斤，即使力氣比一般人大，可在對方高高瘦瘦的映襯下，這般難堪。

        吳小花已經(jīng)忘記自己怎么回答的，唯獨那種幾乎刻進骨子里的難堪讓她怎么都忘不掉。

        不過是抱錯了而已，怎么就……活成了兩個樣子？

        結(jié)婚后她就沒跟自己的養(yǎng)父母聯(lián)系過，她的人生是被他們毀掉的，她永遠記得。

        知道養(yǎng)父母一直想爭這個親女兒時，吳小花沒什么感覺，也不覺得難過，那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再后來，這些人都沒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

        吳小花辛辛苦苦養(yǎng)大了自己的兒子，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工作了，用吳小花攢的錢在城里買了房，卻只接了自己的爺爺奶奶跟爸爸過去住，說覺得她丟人，不應(yīng)該一塊到城里。

        “媽你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我爸好歹是高中畢業(yè)啊，你過去……讓我臉往哪兒擱啊？”

        因為兒子這句話，吳小花就沒跟著去，然而就在她以為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政府傳來消息，她公公婆婆的房子要拆遷，而他們之所以把她弄出去，是不想給她人頭費。

        這輩子經(jīng)歷過太多的事，吳小花沒力氣計較，兒子都不要她了，她爭這個有什么意思呢？

        吳小花的錢都給了兒子，還沒房子住，不過沒一家子拖累，她自己做點兒小生意，最近幾年倒也不算差，慢慢攢著，或許她可以給自己選一個不錯的養(yǎng)老院。

        可以住上只有自己的房子后，吳小花忽然發(fā)現(xiàn)，她前半輩子錯得太多了，她手里有那么多次機會、那么多可以改善生活的錢，為什么要給出去呢？

        憑什么他們一句弄死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搶走她的錢？

        吳小花每天給自己算完賬，都在想這個事情，越想，越覺得自己好像生了兒子之后跟中邪似的，那種奉獻精神，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大幾十歲的人，她跟那丈夫沒正式結(jié)婚，兒子不是她的兒子，丈夫不是她的丈夫，現(xiàn)在自己過得好就行，過去的事情，糾結(jié)著沒意思。

        轉(zhuǎn)眼，到了除夕，吳小花提前收了小吃攤，路過豬肉鋪的時候用一罐醬料換了一塊豬肉，打算做點紅燒肉吃。

        “花姨過年好，我給您留了一大塊的五花肉，除夕大家都不來買年貨了，您給我罐大的醬料就好。”賣豬肉的小伙子舉著一大塊五花肉對吳小花笑道。

        吳小花很喜歡這個精神的小伙子，知道他是照顧自己呢，便遞過去一罐還密封的醬料：“花姨去年就特地給你存的，小伙子，你要是將來娶媳婦兒了，花姨給你送女兒紅啊。”

        小伙子說到這個就害羞起來：“這媳婦兒的事還八字沒一撇呢，花姨您真是的，晚上我去給您放鞭炮啊，您就別爬上爬下了。”

        “好，花姨準(zhǔn)備了紅包等你來。”吳小花笑呵呵地接過五花肉，推著攤車往回走。

        新的一年好像一切都在變好，就等著零點時除舊迎新的鞭炮。

        鄉(xiāng)下小地方，除夕要放兩次鞭炮，去年吳小花半夜沒看清，爬梯子摔了下來在醫(yī)院住了好幾天，所以賣肉小伙子今年就說好來替她放鞭炮。

        吳小花后來自己去辦的新農(nóng)村戶口，沒有分到田，農(nóng)村田三十年一分，她前后都沒趕上，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跟別人租的。

        還好，鄉(xiāng)下別的不多就自建地多，讓她租了個挺大的院子還不貴，院子里種滿了她做小吃需要用的材料，她生意好完全就靠這些親手種出來的食材跟醬料材料

        進了院子后吳小花先收拾了自己的小吃攤車，接著去查看院子里的食材，一一記錄今天食材的狀況，確定沒問題之后才打算進屋做年夜飯。

        結(jié)果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門開了。

        這個院子帶了一棟建造風(fēng)格奇葩的二層小樓，房東說自己家孩子多，建的時候只考慮了房間數(shù)量，導(dǎo)致建成后構(gòu)造奇奇怪怪，自己住著不舒服，干脆就租出去。

        吳小花拎著割草的鐮刀，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門，剛要推開門，卻看到門自己開了。

        一個身高不高的男人走出來，喊了聲媽。

        太久沒見過自己兒子，吳小花怎么看都沒覺得這是自己曾經(jīng)千好萬好的兒子，一時間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

        然而龐剛看她不應(yīng)聲，立馬不耐煩起來：“媽，喊你你聾了？”

        吳小花莫名想一鐮刀砍他頭上，不過好歹理智在，沒好氣地問：“你找我做什么？不是說你們一塊去城里過嗎？”

        龐剛沒注意到吳小花的態(tài)度不像以前，他從來不關(guān)心這個又丑又臭還歇斯底里的女人，煩躁地說：“你存折呢？聽說你賺了點錢，快給我！”

        好嘛，又是要錢。

        有錢的時候就是沒文化趕緊滾，沒錢的時候就來假惺惺喊句媽。

        吳小花都氣笑了：“大過年的，你來找你媽甚至沒一句過年好，上來就搶我存折？你哪來的我屋鑰匙？”

        “你別管，趕緊給錢，你個窮酸鬼要這么多錢有什么用？還不如給我去做生意！你懂什么叫創(chuàng)業(yè)嗎？你知道什么叫經(jīng)濟金融嗎？我要做大事、賺大錢！跟你說了你也不懂，趕緊給錢。”龐剛說到后面直接推搡著吳小花。

        沒想到龐剛會動手，他以前再混好歹沒跟他父親一樣對自己動手，吳小花沒防備就被推到了臺階下。

        要不是這些年她慢慢鍛煉更多了幾分力氣，怕是得被他推個跟頭。

        吳小花捏著鐮刀的手緊了又緊：“我沒錢，趕緊滾！當(dāng)年說好分家，分就分了，我沒錢，也不會再給你一分錢！”

        看著這白眼狼吳小花氣得腦仁疼，直接走上臺階一把推開龐剛，大步走進屋里，還沒關(guān)門，龐剛突然奮起抓住吳小花的頭發(fā)，摁著她的頭狠狠磕在門把手上。

        這房子是房東新建的，門上有一對雕花把手，吳小花的頭被狠狠砸在了雕花的花瓣上，直接擦掉了額頭一大塊皮。

        吳小花直接被砸懵了，手也拿不住鐮刀，一瞬間的疼痛幾乎讓她吐出來。

        “我說給錢！賤人！錢你藏哪兒了！趕緊給我錢！你想我死嗎？”龐剛怒吼著，一邊吼一邊抓著吳小花的頭一下一下往門把手上砸。

        不知道過了多久，吳小花神智不太清醒了，滿臉都是血，鼻子也被砸掉了一大塊，眼前一片血色。

        龐剛拎著吳小花的頭，湊過來滿臉狠戾：“錢呢？賤人，錢呢？”

        吳小花看不清人，耳朵也嗡嗡的，不過她能猜到龐剛會說什么，她輕輕笑起來，嘶啞著吐出兩個字：“活、該……”

        這個時候，她心里一片平靜，這就是她造的孽，她就不該認命妥協(xié)生下這個人。

        他是寄生在她肚子的怪物，吃掉了她的一切，用一根臍帶，反向控制她，讓她以為自己的生命屬于這個怪物，現(xiàn)在，這個怪物要吃掉她了。

        龐剛被吳小花的活該兩個字氣到了，狠狠將吳小花丟下來，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被吳小花掉在一旁的鐮刀，直接發(fā)狠撿起來，對著吳小花一刀一刀地砍，砍得血肉模糊。

        鐮刀落下的時候，吳小花能聽見自己的肉和骨頭被切開的聲音，卻沒有任何感覺，透過飛濺的鮮血，她恍惚看見門外飛升的煙花。

        嘭的一聲，在天空中散成滿天星，慶賀新的一年，即將到來，向所有看煙花的人，恭賀一聲——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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