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路
正月十九戌時,清寒的夜空下,鄭王府花苑中的池塘,在一塊小石頭落入后泛起一陣漣漪,蕩漾的水紋在幽明的夜色下幻閃著青光。
池塘邊的遮雨連廊上,郭宗訓看了一眼漸復平靜的水面,將手上僅剩的一塊小石頭擲入池中,拍了拍雙手,旋而將雙手肘放在扶攔上,托著下巴望著水面呆呆發神。
輕聲行進連廊的常青青,揮手示意站在郭宗訓身側廊柱邊上的婢女退下,然后引身靠近,“梁王還在生我的氣?”
郭宗訓身形略為一挺,雙手收放扶欄上面,目光依是投向池中水面,搖了搖頭,卻未作言應答。
“姐姐我心心念念想殺了趙匡胤、趙光義這兩個狗賊,你可為知道?”
“知道,常大哥、小虎他們就是為趙賊所害…”
“不僅僅是他們,還有珂雪…”
“珂雪姐姐她也是趙賊所害?”
苗珂雪未死之前,與常青青可謂是出入成雙,郭宗訓自是認識。
常青青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梁王喜歡憶非嗎?”
“喜歡…”
原來常青青依言于今日將常憶非帶來王府讓徐美菊一見,而徐美菊見過常憶非后,午時時分便為帶著隨從返回開封。
“梁王什么時候知道姐姐我有了憶非?”
“離京之后母后才為告訴我,青青姐姐你有了孩子…”
“那梁王可曾向太后詢問憶非的生父是誰?”
“問了,母后說她也為不知…”
“那你想知道嗎?”
“不想。”
常青青心下大奇,“為何?”
“因為我已猜到他是誰…”
“梁王已為猜到?”常青青一時難以置信,
郭宗訓望了一眼神色震驚的常青青,雙手交叉平疊扶攔上,身形略為前傾,下巴頂在手背上,雙眼注視水面,“當汝南夫人見到憶非后才為離去,我便想起當年母后與姐姐的御賜婚約,便為猜到憶非的生父是誰…我不想青青姐姐親口說岀,因為那般姐姐想是會心痛…”
望著眼前小小的身軀,常青青心頭大震,暗道眾人實為小覷這曾是皇帝之身的郭宗訓心智,伸手撫著他的身背,“那梁王還喜歡憶非?”
“喜歡,因為他是姐姐的骨肉…”
“好、好、梁王不愧是帝王之身的人物…我之所以想告訴梁王,本是想讓梁王知曉恩怨分明的所在,未料我家梁王早已是大丈夫胸懷。”
郭宗訓離身扶攔,舉步前行,望了一眼已為隨行身側的常青青,言道,“姐姐你為何突然想告訴我憶非的身世?”
常青青此下已不敢將他以小孩看待,聞言便道,“我兩天后便會離開此地…”
“啊?為何?”郭宗訓頓然大吃一驚。
“如梁王所言,開封皇宮猶如鳥籠,這里何嘗不是,只是這鳥籠是無形罷了……”
感同身受的郭宗訓一把抓住常青青玉手,“那青青姐姐帶我走…”
“不行,梁王你當知自己的使命所在,是為與先帝傳承香火…”
“不是還有曹王他們嗎?”
“你也知曹王已為失蹤,紀王多病,蘄王尚小,他們的變數皆為難料…而你此下最為安全,賀先生他們雖不教你武功,但絕對不會讓你有絲毫閃失,你不僅是要將先帝的血脈傳承下去,還要讓他那使天下百姓安生的信念得以傳承…”
“我、我…”
“眾人不教你武學,大失所望之下你或會生出眾叛親離的念頭,而我之所以要將憶非的身世及將要離去的消息告訴你…”
未待她講完,郭宗訓截言道,“姐姐是恐我日后得知憶非身世,回想今日你與汝南夫人見面后突為離去,我會心疑姐姐去投奔那趙賊…是也不是?”
常青青心頭一嘆,不由得點了點頭。
“而姐姐方才言說要使我知曉恩怨分明所在,是想告訴我,你會尋趙賊他們報仇,不會因為憶非的身世而放棄,讓我知道我身周所親近之人還有姐姐你肯去殺那趙賊…是、是恐我心生絕望才為告知真相,是嗎?啊,青青姐姐…嗚嗚…”
低首望著撲在自己身上失聲痛哭的郭宗訓,常青青百感交集,自未料郭宗訓如此聰慧,能將自己的心思一一言岀,感嘆之下,伸手撫摸他的身背,“梁王是為大丈夫,當知男兒有淚不輕彈…”
想是要發泄心中的委屈,郭宗訓良久之后方為止住眼淚放開抱住常青青的雙手。
“走,隨姐姐去亭中,姐姐想撫唱一曲,梁王你可聽聽…”
“嗯…”
二人前行丈余,下了苑中遮雨連廊的臺階,踏上青石小徑行向十余丈處的六角涼亭。
亭上石桌不知何時已置有一把七弦琴,郭宗訓引身行到涼亭邊上的欄椅坐下,而常青青則落身石桌西向正中的石椅上,閉目靜心片刻,美目一睜,舉起纖手便為撫彈起來。
只見她修長的纖手輕撫一下,一聲清脆琴音響起,待這聲琴音漸消之際,又見她雙手靈動,緊接著琴聲奔揚而起如雄鷹高飛鳴叫,轉而驟然低沉而下如秋雨絲縷細語,復又緩緩婉聲輕揚,此時常青青輕啟玉唇和著琴聲而唱:
君不見西風卷飛雪,嘯煙侵宮闕。
山河失色誰與恨,莽莽千城葬氣節。
清平未競悲慶陵,燕歌當哭將軍絕。
草木不委寒霜凍,閨窗孺弱喚熱血。
深谷羅衣思忠魂,孤雁從空風雨越。
行路難,行路難,
汗血崎嶇不止進,
心曲未平長劍安。
常青青當將‘安’字唱出之后,美目便為微閉,纖手微離琴弦,待琴聲余音繚繞消去之際,雙手驟動,一道策馬奔騰沙場的琴聲復為揚起,此時淚流滿面的郭宗訓站身而起,和著琴聲與常青青同唱:
汗血崎嶇不止進,心曲未平長劍安…
在琴聲曲音漸消中,站在花苑入口處靜聽的裴管事,對著身側低首沉思的賀梅言道,“賀先生可是聽岀琴聲曲意?”
裴管事受洛逍遙之命,留在王府保護符太后母子,而賀梅在新年到來的那日,常青青也讓她離谷隨護符太后身邊。
賀梅反是問道,“裴管事可是聽岀?”
“老夫不才,是覺聽岀些許,還望賀先生指教…”裴管事道,“當年高常侍(唐·高適別名)作燕歌行,是痛心百姓兵將受戰禍之苦,希望有李廣將軍這般能平定敵寇的人物在世…而青青所唱之中的‘莽莽千城葬氣節、燕歌當哭將軍絕’,似怨恨趙匡胤兵變之后…無有忠君報國、有氣節的將領起兵勤王,而曲終之意像是她會孤身尋仇而去…”
見賀梅聞言只是點了點頭,未為岀言應答,裴管事又道,“她亦知佛劫之事,眼下心懷此念,豈不是大大不妙?賀先生當岀言相勸與她。”
“她十歲父母雙亡,接著其義父、苗家諸人也遭不幸,再至珂雪、先帝、江大人、常山、小虎…十年來她數歷親近之人離開之痛,如此打擊之下,她從不岀言訴苦,裴管事你可知她心志之堅定?”
裴管事頓然沉思不言。
“我與她相處近三年時日,對她亦有些許了解,但知她是一個絕不會將自己意愿強加別人去行事的人,亦不懷有依賴他人成事的心思,當她決定自己去做一件事的時候,裴管事認為可以勸的住?”
“那她知道雙龍池的真相?”
“當她生下憶非,我便是將雙龍池真相告知她了,唉,其實以她的聰明,當青姨將‘點檢做’木牌出現的過程告訴她時,她已是猜想珂雪之死與趙光義有關…”
當年眾人心恐常青青知道雙龍池真相,會猜岀趙光義參與了圖謀篡位的逆舉,一時接受不了心境受損下會崩潰自盡,是故未對她言明真相。
“那就更為不妙了,老夫只道她還未知雙龍池真相,此下當以此理由來勸她…趙光義這廝也是殺不得,如此看來她是鐵了心要尋去報仇了…”裴管事眉頭緊皺,望著賀梅又道,“這幾年來她與少莊主都不怎么親近了,方幫主不在,眼下也只有賀先生能與她言事,老夫認為無論如何賀先生都應試試勸她一下…”
賀梅搖了搖頭,徑自往廂房前去,裴管事緊為跟上,行進賀梅落腳的廂房,未等賀梅作言,便自取過木椅而坐,接著言道,“趙匡胤身側有少林高僧保護…青青可是知道?”
落座床沿的賀梅點頭道,“她是為知曉,方幫主當日來谷有將與南風夫婦入宮發生事情言告了…”
“那她當不會尋趙匡胤,應是尋趙光義…”
賀梅截言道,“趙光義身周亦不凡有人暗中保護,無論她尋哪一個,以她此下歸真境身手,都無可能會得手…”
“那賀先生為何無意勸阻青青?難道不怕她日后身陷危境?”
“以她的性格,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賀先生之意可是把老夫聽糊涂了,一邊言青青她不可能得手,一方面又說她不會行沒有把握之事,這…”
“世事機變,我言她不會得手是目前,說她不做沒把握之事是日后…”
“這、這…”裴管事神情無奈的搖了搖頭,嘆了一聲,言道,“難道賀先生就不擔心她日后得手?那般或不影響天下一統,但必然會讓國運年祚有損…”
賀梅微微一笑,“當日若是‘太極心經’沒有岀世,逍遙一旦恢復地魂,也會使國運年祚有損,裴管事與莊中諸長老等人會如何選擇?”
“這…”
“我看你會與莊中諸長老一眾才不會管他天下太平不太平,定是會想方設法讓逍遙恢復地魂,而倘若無法恢復…我想裴管事一眾應也會行殺了趙匡胤之舉吧?!”
裴管事苦笑一聲,“應是會如此吧…”
“各人心中都有一條自己的心路走向,但如南風大仁大義,終也覺得自己有失忠君愛國之氣節,選擇遁隱海外之路,太后無力回天,在擔心梁王的安危之下不讓他習武,亦也覺自己有違人倫孝道,選擇落發修行之路。
我自南漢歸來,本想遁身師門‘靜心庵’中,不再插手世間諸事,未料因南風夫婦之故,卷入佛劫事中…但觀武先生、穆先生、明無大師他們的行舉,使我這個想隱身師門修行之人心感有愧,于是選擇了護南風他們愿念的這條路…”
“唉,”裴管事點了點頭,“老夫出身草莽,幼時家境貧寒,養成視錢如命之性,當年洛莊主將富可敵國之資獻與朝堂,實是使老夫震憾不已,那時老夫才是真正折服于洛莊主,亦如賀先生所言,洛莊主與少莊主的心路也是老夫一眾所擇的余生道路。”
“那裴管事可是覺得眼下這世間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裴管事心下大奇。
“少了青青所選擇的這條路,亦是南風與太后不得不逃避面對的路。”
“哦?”裴管事一愕,若有所思后道,“賀先生是說少了忠君愛國、人倫孝道的信念…”
“不錯,自大唐崩亡,世人對忠君愛國之念幾是無存,而為了權柄富貴投身他人為養子者比比皆是,更如趙匡胤之惡…”
“此言怎講?”
“當日兵變之后,江大人身亡,我與方幫主想了解其間詳情,曾是潛入慕容延釗府中,逼這廝言岀陳橋兵變的過程…聽聞有人指責先帝未問罪柴太師失手人命之過,而又稱贊趙匡胤遵守軍紀使近在眼前的其父不得入城之舉,唉,后來一打聽,其父入城三天后便為身亡……”
“三天后身亡?為何?”
“其父本受風寒多日,趙匡胤早為知情,應是想樹立自身軍紀嚴明形象…卻讓輕騎馳援的生父白白在城外受凍,哪有不死的道理…”
“哦,老夫明白了,定是智苦讓他收買人心,而他便是不惜犧牲生父的性命,真是惡毒呀…”
“是故我不會去約束青青的行為,而她這條心路以我來看,是為可傳承的信念之道,唉,可惜太后不允,不若我倒真得愿意收梁王為徒…”
“受教了,”裴管事站起身形,拱手道,“老夫要去接梁王回殿休寢,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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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三刻,延福殿中,尋常本早已打坐入靜的裴管事,腦中盤旋著先前賀梅的見解,竟是無法靜心下來,便為站起身形,望了一眼守在與后廂相隔的屏風門兩側神釆奕奕的婢女,臉顯嘉許之色,緩緩靠近屏風門,掀開珠簾一觀,只見梁王已是沉睡在懸有幔帳相掩的床榻上,便將珠簾放下,踏步行岀前廂,轉過置在殿中央的山水屏風,來到羅漢榻左側的一張長案后坐下,‘嘖’的一下,自言自語道,“這賀先生見地果不尋常,不愧是楚夫人的師叔…”
正在琢磨感悟賀梅言語之中,裴管事似有所覺,立起身形,抬頭望向殿梁,低聲道,“什么人?”
但在此時,只覺一道勁風向自己身后襲來,裴管事毛孔一凜,一腳踢開身前長案之際轉身一掌擊出,未料卻是一擊而空,心頭頓然大驚,失聲道,“元嬰境…”
通寶閣早為解散,他身無雜務之下在靈秀村潛心武學,三年來自是突飛猛進,此下身手已將踏入抱丹大成,神識念知自非尋常,發覺來人是用元嬰丹神來攻,立馬雙眼一閉,凝神感知。
但覺頭頂微風吹來,閉目中左腳前踏,右掌上迎,一聲悶響中,猶如泰山壓頂的巨力將裴管事身形一震而挫,后蹬的右膝受力不住,竟為跪地而下,心道不妙中,左掌按地,身形借力一翻,躲過了那丹神又為臨空下擊的勁風。
電光火石間,裴管事躍起身形之際,殿中宮燈驟然俱熄,凝神待敵中,只聽‘當’的一聲,殿門突為大開,又見一道人影快如閃電般縱入殿中,緊接著一道掌風迎面擊來。
心知不可力敵之下,裴管事舉掌擊迎中引身疾退,未為退上三步,身后又有一道勁風襲來,退無可退的裴管事暴喊一聲,站定身形,護體真氣驟為催發而出,‘呯’的一聲,擊迎的右掌頓與對方手掌擊實,身形一震之中,只覺身后一道氣機破開自己的護體真氣,‘督余穴’一凜,丹田氣機驟然散開,身子一軟,便是癱倒在地。
裴管事倒地之際,來人身形已是闖入后殿,頃刻間提著郭宗訓引身縱出殿外,旋而躍身殿頂之上,正待他縱身而去之際,一道破空聲響起,夜色下一道青光向來人后背襲來。
來人身形略為一頓,緊接著便縱身而去,與此同時那道青光在半空中‘當’的一聲,掉落而下,電光火石間一道身影飄至,伸手接過那落下泛著青光之物,旋而也是躍上殿頂,疾縱相追。
原來泛著青光之物是把長劍,而接下長劍的身影正是賀梅,她在十余丈外的‘滋福殿’中聽得‘延福殿’異響之聲,便立馬沖岀躍上殿頂,恰見來人提著郭宗訓躍上‘延福殿’殿頂,百忙之中只得擲出手中長劍攻擊相阻,未料被來人引出天關的丹神半路擊下,幾乎與擲劍同出的身形接過落下的長劍后,便是向來人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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