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金龍(三)
未時將至,常青青來到蘇宅,此次被蘇樵農請到東側院一座坐北朝南的竹屋中。
只見正中間置放著一張竹制矮案,矮案的西側,擺放著一張茶幾,幾上陳列著精致茶具。東面臨窗之處,有一炭爐,爐山正燒著熱水,水汽裊裊升騰,竹屋的墻壁上,懸掛著幾幅淡雅的字畫。
蘇樵農作請常青青落座竹案南面的軟墊上,隨后走到北面坐下,用銀勺從茶罐中舀出翠色細膩的茶末,緩緩傳入精致的茶壺之中。接著,起身走到窗戶邊,提起炭爐上的熱水,來到竹案,緩緩的將熱水注入茶壺,旋而蓋上茶壺。
蘇樵農將熱水壺放置身邊,取上兩盞茶杯,分別置于常青青與自己的面前,片刻后,提起茶壺,將泡好的茶湯倒入茶杯,剎那間,茶香四溢。
在蘇樵農作請之下,常青青端起茶杯,輕抿一口,初覺清新甘甜,復有一股醇厚的韻味在舌尖流轉,接著初甘的韻味脫穎而岀,茶水入喉,猶如清泉潤心,神識頓為澄明,不由得贊道,“好茶…”
“先父嘗言,‘善茶若簡,可悟舉重若輕,’老夫生來浮躁,是故想以茶養性,可惜終悟不得‘舉重若輕’之道,這幾年卻是生了不少白發…”蘇樵農微微一笑,舉杯抿了一口,又道,“這三日來回開封奔波,許是又添了幾縷…”
常青青心頭一震,“蘇先生去開封了?”
“不錯。”蘇樵農點了點頭,“老夫尋去郡主府,先后抓了三名護衛打聽常夫人來歷,令老夫驚訝的是,竟無一人承認識得常夫人,無奈之下,老夫又去巡城司詢了五名兵衛,才打聽到常夫人的來歷…”
常青青心下苦笑,搖了搖頭,嘆了一聲。
“其中一名兵衛言稱不識常夫人,另四名所道岀常夫人的來歷,相差無幾,于是老夫便信了…”蘇樵農言語一頓,嘿嘿一笑,又道,“常夫人的郡主封號,是來自于在高平救駕之功,若以常夫人前幾日說法,得益于令先兄常山常大人,也未嘗不可。
至于令先兄曾是楚南風的師弟,倒是不假,不過,常夫人師門之說,卻是欺瞞老夫了…”
常青青嘆了一聲,“小婦人的來歷,與蘇先生的謀圖有何影響?以致于蘇先生如此刻意打聽…”
“老夫需常夫人助力,自當要了解常夫人,是否值得相信…”
常青青但聽他如此作言,應是打算將內情與告自己,心神一定,言道,“那蘇先生以為呢?”
“藥王谷老夫是從未聽聞,但從那些兵衛口中得知,它就在房州,且與州城相距不過兩百里…以老夫淺見,從常夫人刻意相瞞師門來看,來這南臺峰之前,應是在藥王谷吧?”
常青青心知此下只能隨機應變,聞言便道,“正是。”
“那何時離了藥王谷…又是出于何種原因?”
“太后與梁王遷居房州近月之時,小婦人就離谷來了北漢,至于原因…”常青青頓了一下,嘆道,“小婦人與賀先生一眾,道不同不相為謀,故而離了房州…”
“哦?!此言怎講?”
“賀先生一眾,岀自道門,是以天下百姓安生為念,何人為君王,對他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這君王仁德便可,當年他們亦是岀于這種心念,才隨護先帝身邊。
趙匡胤他受百官及三軍擁戴,由太后下詔禪讓,得位名正言順,賀先生一眾自然不會逞江湖意氣,去刺殺趙匡胤,使中原百姓陷入戰禍,而小婦人身受先帝大恩,又知為臣者當忠君愛國,而亡兄又是遭了趙匡胤毒手,是故才離谷岀走北漢…”
常青青才思敏捷,機變過人,頃刻間便想到以道門信念為由,來解釋賀梅等人不刺殺趙匡胤的原因。
“那可知賀先生一眾…何以依然護在符太后身邊?”
“他們而今護在太后身邊,應是念在先帝曾造福百姓的功德。”
蘇樵農沉吟片刻,言道,“當日老夫曾去過房州想請來遜帝,可惜被那賀先生所阻,對于此事,常夫人可是聽聞?”
常青青唯恐牽扯出洛逍遙,心下早有準備措詞,聞言立為搖頭道,“小婦人之所以離開藥王谷,就是不愿意見到賀先生一眾,當與太后祝賀元宵之喜后,次日便啟程來了北漢。”
“老夫是在常夫人離開之日,才啟程去往房州,看來常夫人所言不虛…”蘇樵農點了點頭,“那可識得賀先生師門之人?”
“當年在開封皇宮之時,小婦人只識賀先生一人,而太后遷居房州,小婦人僅去王府拜見兩次,唯見賀先生隨走太后身側,余人皆未見到。”常青青頓了一頓,又道,“蘇先生即然識得賀先生‘太素劍法’,何不去她師門一探?”
蘇樵農苦笑道,“老夫久居山中,這幾年才為岀山,對于江湖人物,可謂知之甚少,能識得‘太素劍法’,是得自我祖輩流傳下來對‘五太心經’功法的了解,對于賀先生師門所在,老夫是一無所知。而老夫分身無術,卻無暇去打聽她的門人…”
常青青聞言但猜他應是著重于尋找龍脈靈穴,才未去打探洛逍遙的來歷,心頭便想:這蘇先生行事是為仔細,卻喜歡按部就班,只要不引起他心疑,倒也容易應對。
此時,蘇樵農提起茶壺,往二人的茶杯斟上茶湯,旋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言道,“這幾年來,曹王是一直跟隨常夫人身邊?”
“正是…”常青青不想節外生枝,心料蘇樵農當也無法找人查明自己所言是否真實,便岀言相瞞。
“老夫心中還有一事心疑…”蘇樵農言語一頓,沉吟片刻,緩聲言道,“此問想是大為失禮,但情非得己,還望常夫人見諒…”
常青青何等聰明之人,聽得蘇樵農語氣,想著他一直盤問自己的過往,立馬猜到他想打聽常憶非生父的身份,心下一嘆,旋而冷聲道,“此人已死,蘇先生不必開口…”
蘇蛟龍盯著常青青冷然的眼神片刻,微微點了點頭,話鋒一轉,“若使老夫將實情與告,常夫人可是愿意讓老夫同往房州,取上遜帝鮮血…”
“只要蘇先生告知的實情,小婦人認為不會對梁王不利,定會讓蘇先生同行…”
蘇樵農長嘆一聲,言道,“我蘇家訓傳,不得將蘇家使命所在告知外人,而今形勢所迫,需常夫人助力,老夫不得不違訓行事,但常夫人須到我蘇家祖輩靈前立誓,不得將此中內情泄露半句。”
常青青本是相疑蘇樵農何以會想光復大周基業,但與他相處期間,一直處于被動局面,卻無有適合時機詢問緣由,此下聽得是‘蘇家使命’,心頭不由大震,又見蘇樵農神色鄭重,料想這蘇家使命當是隱著天大的秘密,略一遲疑,臉色一肅,“小婦人從命。”
蘇樵農站起身形,言道,“常夫人請隨老夫來…”
常青青起身跟隨,來到座落在西側庭院中的蘇家祖堂。
只見蘇家祖堂正中置有一張供桌,供桌后面放著一張長案,長案上列有約二十位個靈牌,正中靈牌上寫著‘顯祖蘇公丹陽大人之靈位’。
蘇樵農行至供桌前,用火折子點燃供桌上的蠟燭,又拿起六根長香,就著燭火點燃,自己留了三根,將另外三根遞給常青青,接著秉香言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蘇樵農在此叩告,今日子孫身陷困境,需常夫人助力,不得已有違祖訓,還望列祖列宗寬宥。”
常青青接言道,“小婦人常青青,受蘇先生所請,今日在此立誓,若將蘇先生所言泄露半句,人神共棄。”
二人先后將長香插在香爐上,旋而叩首而拜,禮畢,離開祖堂,回到了東院竹屋。
落座之后,蘇樵農一連喝了兩杯茶湯,沉言良久,方是言道,“袁天罡袁天師的大名,常夫人應是聽聞吧?
“小婦人聽聞袁天師是道法通天的不世人物…”
蘇樵農點了點頭,“大隋大業十三年(公元617),天下大旱,但袁天師夜觀天象,卻發覺此旱情不應入世,他心下驚疑,布法推算,斷出了這旱情,是伏在這系舟山下的一條金龍所導致…”
常青青一時驚疑,“這系舟山下伏有金龍?”
“不錯。”蘇樵農點了點頭,“天下諸山脈絡,皆聚有龍氣,尋常龍氣化顯,是降于與它五行契合之人,但如眼下西蜀、北遼、南唐等諸朝國帝王,而此金龍不同,它是想名列仙班。
但要想化形成仙,需兼具五行之相,單以它的金相,是難以渡劫成仙,于是它便隱而不顯,數千年間吸收了天地靈氣,終使它得償所愿,有了五行之相,遇土則土,逢火變火…但即使它具有五行之相,亦無法做到隨時化形而去…”
常青青奇道,“為何?”
蘇樵農嘿嘿一笑,“老夫方才言過,天下諸山皆有龍氣,但若諸龍氣齊發,無以制之,天下豈不長期四分五裂?”
常青青頓然醒悟,“是天命真龍入世,使得這金龍不能隨意化形成仙…”
“正是,那時大隋氣數將盡,這金龍便是吸了地氣,凝聚神力,只待大隋龍氣貽盡,就可渡劫成仙。而當時金龍神力已非一般,若使它化形而去,天下就會分裂…”
“蘇先生是說當時它吸了諸處地氣…會造成如此局面?”
“吸了諸處靈氣,倒不會造成如此嚴重局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在金龍身上…”蘇樵農頓了一下,又道,“天下諸山,雖形態各異,但地脈實是相連,而金龍一旦化形而去,會使這晉地靈氣驟空,地脈因此斷裂,天下諸山地脈至少三百年不能連通…”
“那就是說…天下至少要分裂三百年時日?”
“依袁天師所言,正是如此,”蘇樵農點了點頭,又道,“金龍一旦化形而去,真龍天子就難以入世,天下一統局面也要待三百年后才能岀現。
許是天意使然,金龍吸了諸處地氣,使天下大旱,卻讓袁天師發現了它的目的,便是布了五行陣法,將它鎮在系舟山中。”
常青青秀眉一皺,“袁天師即能將它鎮住,為何不將它除去?難道不怕它日后會脫陣而去?還是說將它除去之后,晉地的地脈依是會斷裂…?”
“當日袁天師找先祖丹陽公來此‘養龍’之時,丹陽公也是如此作疑…”
“養龍?”常青青一時大奇。
蘇樵農點了點頭,言道,“袁天師釋稱,若是將這金龍除去,其所聚的靈氣,不過是分流到晉地諸處地穴而已,倒不會讓晉地地脈斷裂,但會使天下一統的大勢難以實現…”
“這又為何?”
“是北地地氣的原因…”
“哦?”常青青疑道,“北地地氣的原因?”
“北地靈氣屬水,依金龍而生,除非真龍天子降生北地,不若唯此金龍方能制之…”蘇樵農言道,“十七年前,遼太宗耶律德光,南下入主中原,未及三個月,便領兵北歸,死在途中,其原因就是不知天命,冒犯了金龍…”
常青青聽了目瞪口呆,一時震憾不已,良久之后,方是回神,抿了一口茶湯,言道,“那蘇先生方才所言的‘養龍’,是如何回事?”
“這金龍被陣法壓制,只是神力一時受制,若是它依然吸取天地靈氣,終是會恢復神力,從而被它脫陣逃去,即然不能殺它,唯一的方法,就是使它不能再聚神力…
我等修習武學,要想氣機精進,最好的練氣時辰,是在子午陰陽轉換之時。此金龍亦然,唯一不同的是,它只要在夏、冬兩至到來之日吸氣便可。
夏至到來,是陽氣轉陰,冬至來臨,是陰氣轉陽,若是使它所吸的天地靈氣,陰陽不得相融,唯是封閉它一處吸氣靈穴…”
常青青又是大奇,“哦?此金龍有兩處靈穴嗎?為何不一起封堵…?”
蘇樵農苦笑一聲,“此金龍與我等有一處相同,就是要用鼻孔、嘴巴吸氣,其所謂的靈穴便是鼻孔與嘴巴,若是兩處皆為封堵,亦是等同將它殺了,
“原來如此…”常青青點了點頭。
“但不同的是,其鼻孔唯是可以凝聚天靈,而嘴巴只能吸收地氣,袁天師便是布法將其龍嘴堵住,而恐日后有人窺出凝聚天靈的靈穴所在,袁天師又用了大成術法,將靈穴遮掩,唯在每年冬至來臨之日,讓我蘇家之人開靈養龍…”
“那…”常青青欲言又止。
蘇樵農微微一笑,“常夫人是想知曉我蘇家之人如何養龍?”
常青青自是對蘇家之人如何養龍心感好奇,聞言便點了點頭。
豈知蘇樵農卻搖頭道,“如何養龍說來頗費工夫,而我蘇家之人的使命,真正的目的并非止于養龍,常夫人不知也罷…”
從蘇家祖堂回到竹屋后,蘇樵農所言,無不讓常青青震憾,此下聞言心神一定,細一思索,心頭又是一震,心想:那雙龍穴的靈運,需趙匡胤兄弟比肩共承,才能使天下一統,其原因恐怕就是出在這金龍身上…想到此處,便道,“小婦人失禮了,望蘇先生見諒…”
當年方常勝只將楚南風入宮的事情告訴了常青青,并未把慧空轉述智苦的言語說出,但以常青青的聰明,卻也猜出了關鍵所在。
蘇樵農哈哈一笑,“常夫人應是童心未泯,何來失禮…當年先父告知老夫此事之際,老夫卻是立馬哭鬧著要學養龍之術…”言語一頓,神色突顯黯然,嘆了一聲,“若是先父在世,以他的才智,當不會陷入此下困境…”
常青青但在蘇樵農黯然神傷之際,捕捉到他眼神閃過一絲光亮,便猜他的父親當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又想蘇樵農的父親應是精通堪輿術法,不若絕不可能會讓年逾五旬的他如此感慨,心念一動,言道,“恕小婦人冒昧一問,蘇家歷代傳人可是習有堪輿術法?”
“當年袁天師傳有堪輿術法,可惜只是口傳,而歷代傳人又非是個個皆天資聰慧,譬如老夫,對修習堪輿之術實是頭痛,唉,說來真是愧對先祖…”
常青青疑道,“為何只是口傳?”
“其術法是能破開袁天師所布掩蓋靈穴的陣法,但恐書傳被外人所得,是故只能口傳…”
常青青心下一嘆,言道,“那蘇家先祖是何時開始來到此處養龍?”
“在大隋衰亡的那一年,”蘇樵農言道,“當時,袁天師尋到了還未龍顯的大唐太祖,告訴了此中的秘密…”
常青青一驚,“袁天師為何要告訴李淵,難道他不怕大唐太祖外傳?”
蘇樵農輕笑一聲,“此金龍能佑李家一統天下,大唐太祖豈會告知他人,常夫人多慮了吧…”
常青青臉色一紅,赧然一笑,言道,“那袁天師找大唐太祖是為何事?”
“蘇家要專心在此山養護金龍,自是要金銀之物養生才可,尋那大唐太祖,一是要銀兩,二是要地契…”
常青青心念一動,“是要中臺峰周邊的田地之契嗎?”
“正是…”
“據小婦人聽聞,卻是蘇先生祖輩在大唐玄宗年間當了大官,才得到這中臺峰周邊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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