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新修的私塾里書聲瑯瑯，屋子里坐著八九個年歲不一的男孩子，最大的十三歲，最小的只有五歲。在一群男孩子里，坐在最前方角落的小姑娘就看起來格外顯眼。
常儀百無聊賴地捧著手里的線裝書，上面的文字她一個都不認得，看了沒幾眼就覺得腦袋里冒星星，犯困犯得直打呵欠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睡。
她豎起書半擋住臉，只留一雙烏溜溜亂轉的大眼睛偷偷去看座上的帝俊，又在帝俊看過來的時候迅速地垂眸端坐，假裝自己讀書讀得很認真。
好無聊哦。
冬冬，現在應該叫張函知了，也在屋子里跟著念書，機會來之不易，心底明白自己該專心致志，卻又總忍不住去瞄旁邊的小姑娘。
她換了身大紅色的錦緞衣裳，邊緣鑲著一圈潔白的兔毛，濃密的頭發簡單的挽起在腦后，看著有點亂。整個人卻顯得明艷而活潑，像個貴氣受寵愛的富家小姐，而不是張家那個怯怯的童養媳。
出神地想著，忽覺有道鋒利的視線落在身上，他回神恰好對上先生看過來的眼神，分心被抓住有些難堪的同時又忍不住覺得怨懟——如果先生不出現，小秋就還是他的小秋。
私塾里每日只有一上午的課，山村的孩子不指望讀書上進考功名，只要認識幾個字能混口飯吃就成。
下課之后走出私塾，幾個半大孩子好奇地湊到張函知身邊，“小秋現在跟著先生了，那以后還做不做你媳婦兒呀？”
另一個立刻就說，“肯定不做了唄，先生看起來那么有本事，說不定就把小秋嫁到城里享福了！”
“那可不一定！城里人那么壞，先生哪里舍得？”
“你進過幾次城就知道城里人壞？”
“我就知道了！”
“我看你是舍不得小秋……”
張函知本就焦躁的心情跟他們吵得更加靜不下來，不由大聲說道：“都別吵了！”
他突然生氣，其余人都被嚇了一跳，看他臉色不好面面相覷不敢再瞎說，一個個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張函知站在私塾外心中似有所感，下意識地回頭，只見屋子門邊，穿著墨色長衫的先生手里牽著個大紅衣服的漂亮小女童，正低著頭溫柔地提醒她別被高高的門檻絆倒。
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先生抬起頭看了過來，那雙眼睛濃墨漆黑，被盯著的時候張函知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先生不喜歡他，甚至有點排斥他。
從第一天在張家遇到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先生為什么不喜歡他呢？
是因為他是個窮小子，沒前途沒本事？
“怎么還沒走？有事？”帝俊牽著常儀走過來隨口問道。
神色淡然尋常，讓張函知險些以為方才的那種感覺只是錯覺，是他一廂情愿的臆想。
“先生，我、我……我沒事，我這就回家。”
張函知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帝俊的袖子被扯了扯，他低頭，小姑娘睜著一雙水亮的大眼睛看他，“你討厭他嗎？”
帝俊眉梢微挑，訝異于她的敏銳，他想了想道：“不算討厭，但也不會喜歡。”
小姑娘歪著小腦袋好奇地追問，“為什么？”
帝俊的眸光變得悠遠，帶著一點兒微不可見的陰霾，“大概因為他天生討人厭。”頓了頓又問道，“你喜歡他？”
她現在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有天生的靈慧，卻沒有相應的記憶。朝夕相處五年，對身邊的人產生眷念和依賴幾乎是理所當然。
小姑娘想了又想，好像在糾結一個很為難的問題，好半晌才回答：“不喜歡也不討厭，我是不是應該喜歡？”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敏感，環境的熏陶讓她覺得似乎應該對相處時間長的人有所不同，但事實上，她一點也不覺得。
奇怪的念頭從腦海里冒出來：她的世界里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其他人，一種是帝俊。
“沒有應該，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帝俊揉揉她的額發，莞爾。
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冷冰冰的又不近人情，笑起來卻像陽光普照大地，春暖花愛，鶯歌燕舞，仿佛全世界都有了生機，常儀不自覺地看呆了。
“真好看。”小小聲嘟囔。
回應她的是帝俊的輕笑聲。
姑兒山里的日子平淡如水，每天都仿佛是在重復昨天，每天卻又總有點新鮮的事情。
時間一久，村里人發現這個教書先生只是看起來孤僻冷漠，為人處世卻都十分妥帖。大人們不好意思上門打擾，可孩子們不同，他們對新來的教書先生可好奇著呢。
于是，沒過幾天，教書先生家里就常常能看到小孩子的身影，不只是在私塾讀書的男孩子，還有活潑可愛的小女孩。
連帶著常儀也有了小玩伴。
她以前在張家的時候幾乎從來不出門，卻又生得極其漂亮，誰見了都交口稱贊，后來又奇跡般地冒出個爹爹，在很多孩子眼里都覺得太傳奇了，像話本故事里說得一樣。
帝俊并不拘著常儀，任憑她和他們玩在一起從不打擾，偶爾還會體貼地拿出新鮮又好吃的果子，孩子們就更愿意來了。
“小秋，你爹爹長得真好看！”
“對啊對啊，他簡直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人！”
“要是我爹爹也那么帥氣就好了！”
“小秋，你娘親在哪兒呀？為什么不跟你們住在一起呢？”
小姑娘們一起玩著斗百草的游戲，卻一個個時不時偷偷往屋子里瞄，對那個神秘的教書先生充滿了好奇。
“他不是我爹爹。”常儀糾正她們。
小姑娘們一個個傻了眼，“啊？”
愣了一會之后就嘰嘰喳喳炸開了鍋。
“怎么會不是呢？”
“我娘說那就是你爹爹啊！”
“村里人都這么說！”
“他不是你爹為什么要養你？”
“啊！難道也像張家哥哥那樣把你當童養媳？！”
童言無忌，天真單純，完全是想到什么說什么，卻讓屋子里的帝俊哭笑不得。然而更讓他意外的事情還在后面。
當天晚上，常儀乖乖地躺在被窩里，枕著他的手臂，烏黑如云錦的頭發鋪散開來。小姑娘雙眼泛著清澈的水光，好奇地問他：“爹爹，我是你的童養媳嗎？”
帝俊額角青筋直跳，險些一翻身掉下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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