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儀跪坐在椅子邊，手搭在帝俊的膝蓋上，乖順得任他撫著她的頭發。
“聽到了？”帝君低頭看她。
常儀點點頭，眼中閃過疑惑和不解，想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道：“帝俊，你要把我嫁人嗎？”
帝俊的手頓了頓，“怎么這么想？”
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溪水般澄澈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著他的影子。
她擰著眉頭，很是苦惱地樣子，“他們都這么說，我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要嫁人。就像張四娘那樣。”
張四娘是姑兒村里為數不多的女孩子之一，只比常儀大兩歲，去年就已經成親了，嫁得是同村的張霖。從那之后就有好多人跟她說，她長大了，要成親嫁人，以后不能再跟帝俊待在一起。
“你想嫁人，嗯？”帝俊反問。
他的聲音有種低沉的華麗，那個“嗯”字低低響起在耳邊的時候就像有把小刷子在心尖兒上輕輕掃了一下，灼熱的氣息噴灑在耳邊，常儀的側臉不自覺得飛紅。
她艱難地思索著這個問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帝俊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監護人，他自己離群索居，除了必要的交流外幾乎不與塵世的凡人接觸，并不懂得塵世凡人的這些習俗，自然也沒辦法教導常儀。
在這十年的生活里，他對常儀與其說教養不如說是——放養。任憑她接受周圍人的影響，不限制她成長的方向，更不曾把塵世的習俗常識灌輸給她。
因為在他看來，等到常儀靈魂深處的記憶蘇醒的時候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根本沒必要教。這就直接導致了常儀現在的狀況，比如說眼下——
其實她連嫁人到底意味著什么都沒弄清楚。
“不想，我想跟你在一起。”但是嫁人就要從自己家里搬到別人的家里住，還不能隨隨便便回家，她不想跟帝俊分開，“那你不要把我嫁人好不好？”
她搖著帝俊的手臂，可憐兮兮地祈求。
“好。”帝俊眸色幽深，他忽然間想起很多年前她剛剛化形的時候，天天像條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也是這么可憐兮兮地對他說著同樣的話，那時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陳舊的記憶里有衣袖的殘影，還有一雙泛著水光的眼睛，唯獨沒有這個“好”字。
那時候是怎么狠下心不予理會的，已經記不清了。
而今，唯愿傾我所能讓你余生皆是歡喜。
張函知回到家中的時候腦海里仍舊是臨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他很確定，先生看小秋的眼神絕對不是父親看女兒的眼神。
姑兒村里這么多村民，一個父親對待自己的女兒該是什么樣子他見過。哪怕再寵愛，就算在縣城里，年長的父親也不會跟已經長大的女兒同床共寢。
“函知，見過先生了？”張母見兒子回來問了一句。
張函知心里想著事情，隨便地“嗯”了一聲。
提起那位先生，張母心里感激他教導兒子考上了秀才，忍不住又說道：“先生真是個大好人，在村子里教了十年書，從來沒收過束脩，大家伙兒都很感激他。只不過平日里怕打攪他，你們這些做弟子的多去看看是應該的，做人不能忘本，得記著這份恩情。打從你考上了秀才，村子里去讀書的孩子就多了，有幾個已經讀了五年了，怕是也想去考個秀才呢……話說回來，這都十年過去了，先生一點也不見老，還跟當年剛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可見老天總是厚待善人……”
“等等，娘，你說什么？”張函知心里存著事，前面都沒細聽，只隨意地點頭附和，及至聽到后面卻忽然出聲打斷張母。
“我說老天厚待善人，怎么了？”張母疑惑地看著突然激動的兒子。
張函知搖搖頭，“不是這句，前面的！”
“前面的……那就是先生還跟當年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怎么了，不對嗎？”張母奇怪地問。
“對，就是這句，就是這句！”張函知無意識地重復了一遍，緊接著又抓住母親追問，“娘，您不覺得奇怪嗎？他來了十年，十年里一點也沒變老，您想想十年前您和爹還有叔叔伯伯們是什么樣的，再想想他，先生他是真的一點都沒變！”
“你瞎說什么呢，先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聽說那些大戶人家都擅長保養，不顯老也不奇怪。你先去屋里歇著，娘給你做點吃的去。”張母渾然沒放在心上，去了廚房做飯。
張函知卻并沒有回屋里，他仔細回想著有關帝俊的一切，從他的到來一直到現在。他來姑兒村的時候，張函知已經十三歲了，記事記得很清楚。他非常確定，現在的帝俊跟十年前相比，相貌上沒有一點兒變化。
心有疑惑，張函知特地多留了一天，第二天一早打著串門的名義去找那些留在村子里的同輩和后輩玩在一處，旁敲側擊地套了點話。
待晚上回到屋子里熄了燈開始細細地整理得來的信息。
不只是他一個人覺得帝俊沒有老，只不過先前大家都沒刻意去想而已。而且，沒有人聽到過小秋喊他爹爹，一個人都沒有。甚至小秋在外面提到他的時候也不會用“爹爹”來指稱，而是直接喊名字。
哪里有女兒直接喊父親名字的道理？這不是不孝。
會不會小秋根本不是他的女兒？
那他又為什么到姑兒村來，為什么要找小秋？
張函知一夜未睡，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這些疑惑，卻又無從解決。第二天回到縣學里的時候便頂著兩個黑眼圈，同儕見了都覺得新鮮。
“張函知，你昨晚逛窯子縱欲過度了？”縣令家的公子哥兒古琦調侃道。
其他人跟著哄笑。
張函知煩躁地搖搖頭，“沒睡好而已。”說完埋頭走了，也不理人。
古琦卻跟了上去，哥倆好地搭上他的肩膀，問道：“這是怎么了？有難處跟哥說說。”
“沒什么。”張函知回道。
這副明明有事還說沒什么的樣子，古琦更加好奇了，“真沒什么？你這一看就是真有什么，到底怎么了？快說說！”
被他催了三四次，張函知心里煩躁，又想找個人傾訴，最后忍不住便把帝俊和小秋的事說了。
古琦聽完瞇著眼想了一會兒，繼而慢悠悠地答道：“叫不叫爹的我也不明白，不過嘛，這人為什么不會變老我倒是知道一點。”
“你知道？”張函知追問。
古琦手中的折扇一合，敲了敲手心，漫不經心地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這不變老的，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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