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送一口氣，皇上從上首座位上緩緩站起，并沒有看向晉恒，而是將目光饒過他，看向窗外，似是在回想什么事情。

        “晉允這孩子，母親早亡，過繼給皇后，幼時與你同吃穿，也可以說一手由你教養長大。朕也知道，他性子直率暴躁，你也常常讓著他、由著他、慣著他。可終究，有些事不能兒戲，那是關乎皇家體面、關乎兩邦交好的家國大事。朕也不多講，只教你看住你那王妃，別讓那小子胡來。“

        晉恒頷首道：“謝父王提點，兒臣此前就已知曉了。這件事，兒臣必定不會再縱容允弟，定不負父皇之愿。“說罷，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眼里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明白就好。也罷，朕言盡于此，今兒個你就早些回府吧。“皇上有些隨意地擺了擺手，收回目光，看向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兒子——年華易老、時光易逝，自己，終究是老了。

        晉恒躬身，緩緩退出了裝飾奢華的御書房，像往常一樣例行公事般地說道：“兒臣告退。”但這次有些不同。

        皇上也聽出來了，那是在他的聲音里消失了很久，久得幾乎讓人以為它不會再次出現的雀躍。

        也許唯一一個沒有自己察覺到的人就是晉恒。

        他只覺得今日回府的馬車行得格外的慢，慢得他只能向馬車外望去，路邊的景物匆匆從眼前掠過。

        眼下的天氣正是春光大好之時。

        深深淺淺的黑白房屋都干干凈凈地立在兩旁，不時有幾座或磚紅、或焦黃的高墻映現，倒是平添了幾分生氣；京都皇城，雖修筑得驕奢淫逸、浮華滿眼，卻也有幾處風花雪月、素凈典雅之地，大抵是哪個喜好古人梅蘭竹菊一說的達官顯貴，附庸風雅所作。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這四句詩便極致地描繪了晉恒所見之景。

        這些景色雖是附庸風雅，但到底也算是修的不錯，至少與那些浮華相配也并不突兀，倒是顯出了一派鮮活靚麗的色彩，讓人得以在這死氣沉沉的皇家之地暫且有了喘息的機會。

        沒錯，喘息。

        他想要喘息。

        在這京城里度過了許許多多的春秋，但他依然不習慣這里，因為這里有太多沒有光的角落，到處都是骯臟。

        晉恒是這樣想的，但是他又明白，此前，沒有遇到桑晚瑾之前，他是從來不會這樣想的。

        他的從前，只是像行尸走肉般進出皇宮，像被皇后教育的那樣，每一樣都做到最好。他被教育，為了得到最大化的利益，一個人是可以不擇手段、窮盡所有的，否則，就只會被其他人當作向上爬的階梯。那時的他，是從來不會注意到皇城的風景，是怎樣怎樣。

        還好他遇到了桑晚瑾，而現在，他要讓她做他一個人的桑晚瑾。

        就像皇上說的那樣，他再也不會讓晉允碰桑晚瑾一根手指頭。

        他不習慣共享，即使晉恒已經與晉允共享了許多，但他還是不習慣。

        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他想到桑晚瑾現在就在府中等他回去，他的嘴角便止不住地上揚。

        馬車終是不負眾望的抵達了恒王府，晉恒第一次感到，回到這座宅子，也是一件可以令他欣喜不已的事情，他，想要立刻、馬上見到桑晚瑾。

        可是桑晚瑾沒有在門口等他。

        晉恒一進府，就沖進了桑晚瑾的房間，空無一人，干凈、整潔、樸素，像沒有人居住過一樣，倒是很符合她的性子。

        他有些失落地回了自己的書房，推開門，卻撞見了正在翻閱書籍的桑晚瑾。

        她一身淡綠長裙，素凈的白色小衫，身形裊娜，頭上沒有珠釵環繞，面上也未施粉黛，端的是恬淡安然，只是滿眼的春光恰好透過書房寬闊的窗戶投射到了她認真的臉上，有一種虛幻的感覺，虛幻得讓晉恒覺得他是自己想象出來的，虛幻得讓他覺得下一秒桑晚瑾就會在他眼前消失。

        但是還好沒有。

        桑晚瑾看著皇上把晉恒叫走的時候就盤算著，要怎么問問他那天的事。

        她決定就在晉恒的書房等他。

        晉恒的書房意料之外的并不嚴肅死板，反而倒有些趣味。

        悉心澆灌的盆栽擺在窗前，一個大大的紅木書架上塞滿了書，不僅有各種古籍，還有字畫、詩書、兵法之類，書桌上東西不多，只是些寫了些字的宣紙、掛著大大小小毛筆的毛筆架和一個石質的硯臺，陽光透過兩側的窗投射進來，有種歲月靜好的意味。

        正對著書桌的是書房的雕花大門，兩旁的墻壁剛好有空缺，便掛了兩幅東西，一幅是孤舟寒江圖，另一幅則是太極八卦。

        想不到，這恒王對玄學也有所研究，桑晚瑾摸著下巴思量到，想是這王府的風水必定極好。

        晉恒動作慢得很，被皇帝叫過去那么一大會兒，還是沒回來，等得不耐煩的桑晚瑾便開始翻看晉恒書架上的書。

        一本古籍倒是很有意思，不像其他的書，講的都是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它上面寫的是算術之道，什么雞兔同籠、勾三股四弦五，桑晚瑾看著玩，就當復習了中學知識。

        只是這本書實在難得，尤其是在這重視文采，而輕視數理的古代。

        時間打發得很容易，等到晉恒推門進來的時候，桑晚瑾已經讀完了整整一本。

        晉恒的臉上似乎有點不太開心，估計是皇上教育了這小子吧。桑晚瑾合上了手中的書，猜想道。

        “晉恒，我有事問你。”

        晉恒的臉上有一瞬間的凝滯，“何事？”

        桑晚瑾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那天在京城的郊區，是不是你，把晉允打落下了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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